刀殤花



突然在某一天,他發覺這個人的身上帶著危險與死亡的味道。

(那個人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短兵相接、鐵器的碰撞擦出火花,那不是一把好刀,可是在他揮灑自如的神態裡、也許那是最對他胃口的刀。
刀的銀融入他的血肉、他的意念、他的思考、他的瘋狂,他的一舉手一投足,是那樣的狂亂卻又精準無比的可惡。
銳鋒畫過皮肉、月身斬斷筋骨,閃亮的凹槽中溢滿了順勢落到手柄的鮮紅。
亂的發媚。
(什麼都聽不見了。)
刀是消耗品──他說過。
那麼人呢?
斑斑血跡沾上月牙色的衣袍,在伴隨著慘叫聲與戲謔笑容的一瞬間,他在心裡大吼著。

(為什麼你聽不到呢?)

「你不是捕快!你是殺手!」展昭批評。
「我本來就是,何需你來提醒?」白玉堂笑的好開心。血從他玉色的頰上滑落,那不是他的血,他不容許大部分的受傷,他認為帶著疤痕很醜。
「你不該投入六扇門,有你動私刑就根本沒有王法!」展昭望著白玉堂絕美煥發的容顏,頓時呼吸困難。
「當初……」白玉堂抽刀、使冰涼的刀尖抵著展昭下頷,「是誰拼了命也要將我給帶回開封?相信這對你我來講都還記憶猶新……」
「那是聖命難違!」展昭沒動,他從刀上嗅到了血腥味,那上頭不知道帶了多少條人命,「你以為我很樂意?」
「我『一直』覺得你很樂意。」白玉堂緩緩的收刀回鞘。「聽到你這樣說真是令人感到失望,不過你是南俠,大可不理那小皇帝說什麼,誰讓你這麼認真呢?」
白玉堂的嗓音在展昭聽來分外刺耳,他不知道該反駁什麼比較好,他無法否認,當初他帶白玉堂沖沖的回開封,確實是有點一廂情願的成分在。
他欣賞白玉堂的才能,但不包括個性。
江湖傳聞五義,鑽天鼠正平、徹地鼠豪情、穿山鼠義氣、翻江鼠機伶、錦毛鼠毒陰。
他不該錯估了先前的傳聞……展昭想。
「你在心裡頭偷罵我對不對?」白玉堂問。然後、他望見展昭眼裡的鬱色。他淡淡的說:「我從來就不是你所想像中的那種人,我很驕傲、很自大,跟歐陽春或是丁氏兄弟不一樣。」
「你自負的起。」展昭說。他眼角餘光落到白玉堂的衣襟,上頭有著深紅的細痕,然後他感到喉嚨乾澀,那種殘酷的顏色沾染在月牙白上竟是如此的妖豔!
展昭不敢繼續想,那些血腥的圖案就像要融入自己的腦子,伴隨著白玉堂銀亮的刀舞、驚夢的刀吟、斷魂的刀口,看似雜亂無章卻又異常規律的刀光,像蜘蛛為了等待獵物而特地紮成的網,好美、好邪、好讓他揮之不去。
「多謝誇獎。」白玉堂滿意的漾出微笑。
展昭說的話很實在,多一分不虛、少一分不隱,他說白玉堂自負的起,那事情理所當然就是這樣,而白玉堂也絲毫未見恭謙。
「咱們……回去給包大人復命吧。」展昭平穩的說。
「可以。」白玉堂踢了地上躺著的一隻手臂。
「別這樣。」展昭阻止。
「你不認為這些傢伙死有餘辜?」白玉堂勾了勾唇角。
「他們只是殺手,你總該留個活口帶回去問話的。」展昭嘆著氣。
白玉堂又踹了那條手臂一下,展昭正待發作,卻突然看見被白玉堂踢開的袖口中,赫然出現了一個刺繡八卦的圖樣。
「『兩儀天下』!」展昭劍眉一擰。
兩儀天下是最近三年內興起的殺手組織,行蹤詭密,並無特定的兵器,以信譽聞名江湖,幾乎從未失手。若是成員被逮,有服毒自殺的,也有就算是受盡折磨也不會吐出半個字。
「你覺得抓活的回去會有用嗎?」白玉堂帶著輕微鄙夷的口吻,「萬一給跑了任何一個,你是打算拿命去陪?」
展昭不理會白玉堂的諷刺,蹲下身去檢驗屍體。結果他從幾人的身上搜出一些暗鏢、暗器以及毒針,也有的帶著分水刺及防水的沙皮魚靠,可能是水底行刺用的。
「你查不出什麼名堂的,若是那麼輕易就給你搜出些什麼可疑的東西,這兩儀天下早改名為恥辱天下了。」白玉堂斜著眼,巡著整個場子,不過嘴裡仍說著不中聽的言語。
「也許它真該改改名。」展昭緩緩的轉過身子。
「什麼…」白玉堂注意到展招手中挾著的一粒鐵灰色的事物。
「『銀星』。唐門的暗器呢!」展昭有些得意。
「你怎麼不說是霹靂堂的『月丸』?」白玉堂冷冷的問。
「重量不同,銀星輕、搖起來裡頭紋絲不動,月丸稍重、晃動時可以感受到裡頭有微微的震盪。」展昭解釋。
「你怎麼知道?」白玉堂終於有點好奇了。蜀中唐門與江南霹靂堂,不管哪個都是屬一屬二的大幫派,對於獨家機密這檔子事,都是絕對不容外人了解的。
「我辦案時間比你長,看過暗器武器的種類還會少了?就算不知其一、也知其二,有時候從死者的服裝、攜帶物品、獨門兵器等等大約可以判斷,不管是銀星還是月丸,我都有幸見過、也碰過。」展昭小心翼翼的捧著那粒銀星,站起身來。
「我看看……」
白玉堂哼聲,挾手要奪,展昭閃去,沒讓他拿到。
「怎麼?不給我?」白玉堂一奪沒成功,冷著聲問。
「我是怕你不小心,這東西很危險,太大的震動會讓它爆炸的,到時你受傷就糟糕了。」展昭無奈的解釋。這又不是什麼好東西,他霸著做啥?為什麼姓白的老是不明白自己實是好意,執拗的程度比丁兆惠還糟糕。
「你倒好心?別是怕我把你的命一塊拖去見閻王吧?」白玉堂撇著嘴,手心伸著,就偏要跟展昭討來看看才甘心。
展昭只得在心裡大大的嘆上三口氣,他是什麼樣的人,共事一年多還不明白嗎?
「好、給你,你當心點。」展昭很輕的將銀星放在白玉堂掌中,在他輕觸到那白皙的肌膚時,很有種不顧一切的衝動想將那玉般的雙手緊緊握住,然後佔為己有。
他又想起了白玉堂的刀舞,那是一種純粹的燦爛……
「這銀星也沒什麼了不起嘛!暗器不都是這套。」白玉堂的聲音打斷了展昭幾乎又陷入沉思的情緒。
展昭才說:「這外表是不稀奇,可是它的構造……」
話音未落,便瞧見白玉堂將銀星隨手往地面一拋,展昭慌了,撲身向前,抱著白玉堂滾了三尺多遠。
過了些時候,卻奇怪的沒聽見爆炸聲,展昭不禁回頭瞧著,只見一顆與銀星大小相似的白色圓石安穩穩的躺在地上而已。到了此時,他才明白方才是上了白玉堂的惡當,虧自己還拼命想保護對方,簡直就像笑話一樣。
「走開啊!」白玉堂被緊緊壓在展昭胸口,滿臉脹的通紅。「只不過是顆小石頭,就把個大名鼎鼎的南俠嚇成這副德性,多丟人呢!」
「你以為我是為了誰!」展昭抓住白玉堂的肩往地上推去,「要是真的爆炸了,你總算還有個人肉盾牌給你擋著咧!」
「凶什麼?我又沒讓你保護我,自以為是。我不過是扔個小石頭而已,是你眼花瞧錯,怪的了誰?」白玉堂偏過頭去,似一點反省的意思都無。
「好好……反正都是我的錯就是。」展昭知道跟白玉堂起爭執一點用也沒有,舉雙手投降的永遠是自己。他爬起身,順便將倒在地上的白玉堂也給拉起來。
白玉堂拍拍自己身上的灰塵,提步向前走去。展昭本以為白玉堂會露出得意洋洋的神情,但卻意外的看見那清秀秀的臉蛋上只殘留著一些紅暈,有可能是剛才呼吸不順所引起的。
展昭在白玉堂後頭跟著,腦袋有些發昏,胸口是燙的,他摸摸自己的臉,總覺得也有熱從頰裡往外透。

(這不過是個開始……)

原本只是帶著涼意的金風,沒過一會兒卻演變成愁煞人的秋雨,細絲般的細水在一瞬間落成斗大的珍珠,砸的人好不疼痛。
「都是你這笨貓!還在林子裡頭迷路,現在可好,這回兒全變成落湯雞!」白玉堂用袖袍遮掩著頭髮,不過顯然沒有多大的用處,雨水滲過衣服,弄得一身濕黏。
「剛才是你走前頭的耶……」展昭小聲的反駁。好在雨聲大,白玉堂也沒專注,要不然他大概又得討一陣好罵。
「這附近沒有住店,就前頭還有個破窯,咱們去避避再說。」展昭指著前頭,他在來時邊追蹤邊觀察四周,這兒叫歸燕林,地處偏僻。原本對方是要將他倆誘入敵陣再一舉消滅,結果反被殺之。
「嗯。」白玉堂不情願的應了聲。

兩人踏進廢窯,裡頭光線陰暗,好在頂上沒破洞,還算乾燥。
白玉堂解下頭上挽的髻,用力的甩開頭髮,幾顆水珠飛濺到展昭眼裡,他的視線一瞬間模糊起來,眼前正撥著衣裳的人竟似兒時在相國寺參拜間讓他好著迷的仙女畫像,那時他還真打算寺中沒人注意,想將那畫揭了偷偷帶走,最後被個小和尚發覺,自然事情沒成功。
「……火。」
展昭才轉神回來,卻被白玉堂湊近的臉嚇了跳。
「什麼?」
「發什麼愣!我問你有沒有火呀!」白玉堂瞧著展昭愣愣的模樣,有點好笑,不過嘴上仍舊是不客氣的。
「有、有、陪白五少爺出門怎可少了東西?」展昭有些嘲諷般的嘿聲。他從衣袋內掏出一個防水油布小包,裡頭有火種和火石。
這回白玉堂可不說話了,他賭氣著踢了幾枝細柴給展昭。展昭聳著肩,拾來點上火。又自己去廢窯角落抱了一捆大概是以前人遺留下的薪柴,繞著已點燃的細枝慢慢搭成錐狀。
「你先走開些。」展昭對風口吹了兩口氣,抬頭望見白玉堂的眼,又加了句:「我是怕你被煙給嗆了、可不是有什麼別般心思,更不是要跟你作對,別老像個刺蝟似的瞪來瞪去,小心扭了眼。」
「你…!」
白玉堂氣著了,正要罵,卻沒想到給展昭一拉,也就坐下了。「好啦!煙散了,有什麼事情烤乾身子再說,外頭風大,萬一你受了寒,你的四個哥哥若怪罪下來,我可擔不起。」
白玉堂狠狠的擺了展昭一眼,解下月白外掛,湊近火邊烘著,一陣風吹進窯,他放下的長髮飄向火舌。
展昭下意識的伸手替他擋著,那髮梢柔冷的觸感劃過手腕,早已蓋過了被火尖燒灼的痛,耳裡聽見柴火的爆裂細響,視線落在白玉堂映著火光的薄唇,既姣好卻如此無情。
「我最討厭你那種什麼都好像很厲害的態度。」
白玉堂的聲音薄薄的,好像刀。
展昭撤回視線,改盯著眼前躍動的火焰,手也馬上縮了回來,心虛的有點莫名。
「厲害的好像什麼都不在乎。」白玉堂像夢囈般的繼續說。「我總有一天會贏你,讓你佩服我。論武功、我沒歐陽春強、論聰明才智、我也沒智化、沈仲元厲害,不過我有我的法子。」
「贏我對你有什麼好處?」展昭問。
白玉堂的臉轉向展昭,展昭發覺他又不由自主的瞄向白玉堂輕啟的唇,他的理智在發出警訊,但他阻止不了。那唇像毒。
「我要贏你,我要你望著我。」
白玉堂說著這句話時,眼神裡的魅透出絕大的自信、神態中融著噬骨的誘惑與銷魂的絕望。

(『絕望』?為何那時候的他是那種表情?)

矛盾與複雜在傾刻間發生。
展昭錯亂了。他的四肢發寒,全身猶如墮入冰窖,他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像是有什麼東西掛在心口上搖搖欲墜。
為的是誰?為的是那句話?或者為的是那種自負的有點欲絕的神情?
「我……」展昭甚至覺得自己的聲音不該這樣啞,但他仍繼續說:「你愛和我爭,那是你的事情,我問心無愧,孰強孰弱又有何妨,我活著的這些年來,沒辜負自己的良心,這就夠了。」
白玉堂的眼色變了,他歛起魅、取而代之的是狂和憤怒。像受傷的野獸還被人在傷口用力戳了下,鮮血直流。
「我說過……」他清晰的一字一句更像刀了,「我最恨的,就是你那種什麼都漫不在乎的態度、自以為灑脫的神情還有博愛天下的觀念!」
展昭抿著唇,閉上眼,他覺得自己『有必要』在此刻『裝作』對於白玉堂的任何言語『不在乎』。
廢窯外的雨淅瀝的直下,風嗚嗚吹著的聲響,有點像是誰在哀鳴,一聲聲的,夾著冷列的雨絲。初秋應該還不會太冷的,至少不會凍的打寒顫,但白玉堂烤著火的手指正細微的抖著。
展昭眼睛雖閉,但他耳中聽著白玉堂有點急促的呼吸聲,好像每吸一次氣,對自己的憤怒就又增加一分。不過兩人沒有說話,讓人窒息的沉默伴著因為風而吹斜的雨,尖銳的像會刺傷人。
衣服摩擦聲,乾草的移動的沙沙聲,展昭警覺的張開眼,一陣銀光閃過。卻沒料到白玉堂握著一把金晶光粲然的匕首,唰的一聲朝展昭的門面刺去。
展昭一見寒光撲面,稍一把臉偏,匕首劃過他頸側,就在一瞬間的空檔,他兩根手指已挾住薄刃,白玉堂一愣,展昭隨即往後倒,哼了聲作出受傷的模樣。
「有人對吧?」展昭眼神往窯口一瞟,拉著白玉堂的頸子低聲湊近他耳盼說。
「算你厲害。」白玉堂咬著唇。
「你不會拿根本殺不了我的武器跟我動手。」展昭低笑,接著顫巍巍的從地上站起。
「展昭、今天你該當喪命於此!」白玉堂提高音量嚷,手中匕首舞成一片銀圈,刷刷刷的往展昭身上招呼,但鋒刃卻才點到又馬上收轉。
「好啊、白玉堂你這卑鄙小人,竟為了爭功……而暗算於我,就算我做了鬼也不會……放你干休!」展昭捂著『受傷』的地方,說話刻意中氣不足起來。
「我倒要看看一隻死貓有何能耐?」白玉堂冷哼著,袖袍翻飛,身體呈白鶴展翅,直往展昭身前撲去。

(又是那種感覺,好像連性命都不要似的,與武器融為一體。)

血光。
為什麼──他的眼神是真的帶著恨意與死意。
展昭在往後倒時這麼想著。
更大的血花伴隨著窯頂的轟隆聲,從被打破的洞中,有個黑色的影子喀噹噹一下縮了回去。在黑影從展昭身子上拔扯出時,他的嘴角溢出鮮紅,身體捲縮著,地上、窯壁上掛著怵目驚心的痕跡。
白玉堂愣了,他握著匕首的手指是冰的。
展昭怎麼了?展昭……
「白玉堂,我幫你除去你的心腹大患,你該如何感謝我?」一個身材高瘦的蒙面青衣人,慢慢的從窯口踱了進來。
他的視線呆滯而緩慢的從展昭身上轉到青衣人身上,白玉堂突然明白了,原本他與展昭定好的計畫是由兩人假扮爭執,自己殺傷展昭,如果是敵人應該會進來殺死自己以永絕後患;可是他們卻忽略了另一種可能性,這青衣人反助白玉堂殺死展昭,接著賣他人情。
「你是誰?」白玉堂冷然問。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你也別問我名姓,反正你替我做件事,就算是報了我這恩情。」青衣人悠悠的說。
「我沒有必要聽一個來路不明的人說的話。」白玉堂勾著嘴角。
「就算我把展昭其實是白玉堂殺死的事情傳出去也無所謂嗎?」青衣人的笑聲中帶著奸險的意味。
白玉堂感到指尖一顫、匕首差點把持不住,但他的臉上仍是一片不在乎的神情,「展昭身上的致命傷可是飛錐打的,全江湖都知道我錦毛鼠在刀上下了幾十載的功夫,怎麼可能突然換了趁手兵器?你還是快滾吧!免的小爺我動手。」
「哈哈!好個錦毛鼠,看來我這借刀殺人之計果然是行不通了?」青衣人眼裡閃著光,怒笑道。
「我這刀不借無恥之徒。」白玉堂笑道。
「暗施偷襲同僚算不算無恥?」青衣人尖銳的問。
「天下誰都可以罵我,但就屬你最沒資格!還不快滾!真要見血嗎?」白玉堂的聲音冷如冰。
「好、算我這人情是做給鬼了。」青衣人轉過身似要走,但卻回手朝白玉堂的胸膛就是一錐。
錐是頗有份量的武器,後頭還牽著鋼鏈,但這青衣人卻能出手無聲,直叫人防不勝防,難怪就連展昭武功如此也沒能閃過。
白玉堂很有種衝動,他想嚐嚐被飛錐破胸的感覺,若是這樣,他的血會噴上窯頂、會濺上窯壁、會流到展昭身邊……
嚓的一聲,錐子刺耳的撞上窯牆、石粉磚片紛飛。
原來白玉堂早有防備,那青衣人的袖口微一飄,他就知對方要動手,仗著以前在陷空島苦練獨龍索的輕身功夫,右跨一步以些微差距閃過飛錐。
白玉堂終於亮刀,拔刀只一聲,嘎然而止。他的手指很冷、但卻堅定,他發誓會殺了眼前的敵人,那是比沉默還要安靜的怨,比寒潭還要冷冽的恨。
青衣人將錐收回袖裡,他望著白玉堂,眼裡透著不可思議,「你……根本不想殺展昭?」
「想。」白玉堂扯出自嘲的笑,「不過此時此刻我更想殺你。」在他說到『你』這個字時,他出手,刀光帶出一段段銀錦,一刀快似一刀,刀法依著他的本性刁鑽毒辣,腳下輕功繞著青衣人打轉。
青衣人的錐適合作遠距離攻擊,一旦容白玉堂近身,卻顯的左支右拙起來,不過他也非廉價貨,馬上想衝出刀網向後躍,白玉堂明白飛錐的危險和破壞力強大,碰上了非死即傷,一把彎月越劃越急,但白玉堂不急、他要穩,他要精準的封住青衣人的退路,他要青衣人死。
雨從窯頂的破洞落下,伴隨著錐影刀光的逼催,四散。
誰也沒想到,一滴微不足道的雨竟成為勝敗的關鍵。有時人生便是如此,棋差一著就落個全盤皆輸、踏錯一步成千古恨。
水珠無巧不巧的噴進白玉堂的右眼,很自然的、他感到痛,刀勢緩了一緩。
只是緩了一緩而已,但高手以性命相搏,哪裡能讓你『緩一緩』?
青衣人覷準了方位,以生平之力往後躍出刀舞、然後打出黑錐。錐子是需要一定的距離才會發出最強威力的武器,青衣人算的確實,以他遠躍的力量加上發錐的氣勢,白玉堂是絕對難逃一死。
又是血花、這是第三次,在這廢窯中。
白玉堂的眼無神的望著前方,像是連最後一絲靈魂都被抽去,他口裡輕輕喚著的,是展昭的名字,輕柔的像是在訣別。
「怎麼……」青衣人向外凸出的眼裡已經分不清是恐懼還是悲哀,因為他已經斷氣。他的錐刺進了白玉堂橫在胸前的彎月刀身中,牢牢的嵌合住了。
青衣人的胸膛有把突出的劍尖,恰巧有力的穿透心臟,劍名叫『湛盧』。持有者是南俠展昭。
展昭抽出劍,青衣人先是往前跪倒,然後咚一聲的面朝下躺平。
『噹啷』、湛盧落地,隨著展昭傷痕累累雙手所淌下的血滴。
原來展昭從被第一發飛錐擊中前,就用雙手運氣護住胸膛要害,他知道來者武功非比尋常,有意探對手的底,所以先假死,而且他的雙手受到重擊,一下子麻木不仁,只得靜待機會反擊。當青衣人後躍發錐,他便瞧準了對方的落點將湛盧候著,其實他的手現在連劍都拿不穩,根本無法偷襲,但青衣人卻是自己將背送上門來的,且寶劍鋒利無比,自然給他一舉得手。
「白玉堂……你沒事吧?」展昭苦笑著,頹然坐倒在地,嘴角溢出的血泡更多了。看來那錐的力道已灌透手骨,打傷了內臟。
白玉堂拋下被錐毀去的刀,愣愣的走上前,「你活轉了?還是借屍還魂?」
「我是死了一次,不過閻王爺叫我回來救你啊,所以我只好回來了……咳……」展昭笑,卻被血倒灌喉嚨,嗆咳著。
白玉堂緩緩蹲下,手指不由自主的爬上了展昭的衣擺,牢牢的抓住,好像在確定展昭是不是真的活了。
展昭的手又痛又麻,胸口也喘不太過氣,可是看見白玉堂這番模樣,他卻突然覺得,好像受傷也挺值得的。
「殺掉你的,只能是我。我不會讓給別人的。」白玉堂低聲發誓。

(那是殺意的執著?或者是另一種別的感情?)

展昭原本是該回開封府覆命,可此地卻離武昌較近,況且白玉堂目前身屬武昌府顏案院大人的左護衛,顏案院原包拯門生,與開封府的交情自當非比尋常,展昭雙手呈半廢狀態,不宜長途勞動,因此當下便決定先前往武昌修養,待好之後再回京交差。
一路上,展昭飲食不便,連動一動手指都覺得痛撤心肺,最後只得用兩片木板固定夾著,叫他提匙拿筷根本就是天方夜譚。白玉堂起先是裝作不在意,就等著展昭開口央求自己,不過展昭天生硬脾氣,就算肚子餓的咕咕作響,仍舊哼也不哼一聲。
白玉堂看著展昭那樣,心裡頭總有點過意不去了,原想替展昭請個伴當給他照料,但又怕這前往武昌的半途還有可能遇襲,多一人就多一分累贅,最後兩害相權取其輕的情況下,終於下定決心自己動手做。
不過照顧人對白五少爺來說,可是打娘胎出來的頭一遭,他生來就是富家大少,一輩子都是給人服侍,哪裡服侍過別人?況且他要照顧的對象還是他最不情願的對頭。
「白玉堂……你的表情能不能稍微溫柔一點?」展昭嘴裡咬著沒弄斷的青菜,含糊的又說:「你每餵一口,就瞪我一眼……要是別人……就給你嚇飽了。」
展昭當然知道白玉堂餵自己吃飯是被迫於無奈,可是也沒嚴重到自己好像欠他幾百萬兩銀子不還吧?那張原本很好看的臉,現在臭的跟什麼似的。
「你嘴巴塞東西就不要說話!難看死了!」白玉堂哼道,然後發洩似的用筷子撕雞腿。好在這傢伙還沒有得寸進尺要求東、要求西的,否則他就不管這傢伙了。
展昭乖乖的沒再說話,卻在飯館裡頭東張西望起來。
「頭不要亂轉!」白玉堂挾著雞絲直接捅進展昭口裡,差點沒戳進鼻子。
「『八仙過海、大禹治水、江河長流、湖中天地。』你覺得這首詩如何?」展昭邊咀嚼雞肉邊問。
「你不會做詩就別唸出來讓人笑話,你這頭不連尾,押不對韻的,差之以矣。」
「你說我這詩不好?」展昭似感到有些失望。
「當然不好,你還吃不吃菜?要蝦還是要肉?」白玉堂有些不耐煩的往東上首的炒溪蝦與偏西的梅花扣肉指了下。
「就蝦子吧,這蝦子弄得好,胡椒和鹽巴正放三分,鮮的很。」展昭回答。
「是鮮,不過『八大江湖』的把戲已經玩老了!」白玉堂說到『八』時一拍桌面,內勁透桌,一把筷子高高飛起,不過並不驚動其他菜盤,說『大』時抄起筷子疾射飯館二樓雅座,說到最後『江湖』二字時,慘叫聲已經響起。
不只白玉堂有動作,展昭在白玉堂發射筷子時,也同時出手,其實應該是出腳,踹向一張正坐著四位客人的桌子。
四個客人奮力一躍,正欲躲閃掀翻了的湯菜還有迎面而來的桌子,不料那桌卻中途裂成四瓣,分別打向四人。原來展昭踹桌時,不只踹了一腳、而是四腳,只是速度快的叫人看不清,而他使的巧勁早已算好了四人將閃避的方位,就要叫對方避無可避、躲無法躲才叫高明。
只聽得碰碰碰碰連四響,那四人不是被桌片打了胸、就是捶了腹,口吐鮮血的倒在地上。
展昭有點歉然,若不是他手無法動彈,怕萬一又生變,這才下了重手。剛才他吟的那首歪詩句首前四字湊起來正是『八大江湖』,意思是江湖上被列為旁門左道的八種手法:迷藥、暗號、騙術、易容、埋伏、擺陣、蠱術、趕屍。
這間飯館原本用餐的人頗多,現在劇變突起,又有人受了傷,客人們紛紛爭相走避,有的人趁此機會連飯錢也沒給就溜了,就算有大膽者,也只敢隔著對街、遙遙觀望而已。
又一陣巨響,原來是白玉堂竄上二樓雅座,毫不留情的將上頭中了筷子的埋伏一腳一個給踹下樓來,四個埋伏均是壯漢,但白玉堂似毫不費力,踢人像踢皮球般的輕鬆,埋伏落地前,還壓爛了桌子。
「四個四個,不是梅花樁,那就是龍門陣了?」白玉堂輕輕從二樓落下,姿勢美妙的像仙女。「憑你們也想擺龍門陣?別變成蛇就該偷笑啦!」
「你……怎麼知道……」其中一個壯漢捂著眼,從指縫間穿出來的竟是竹筷,顯是白玉堂下手不容情,廢了對方一隻招子。
「我可不知道你們想幹嘛,去問笨貓吧!是他叫我動手的。」白玉堂涼涼的將一切罪過推給展昭,不過他也不知道展昭是如何看出來對方設有埋伏的。
「我也不清楚你們埋伏的正確位置,是這位仁兄說的。」展昭苦笑用下巴指指白玉堂,剛才白玉堂問自己要吃蝦還是吃肉,哪裡是好意關心?而是以盤子擺放的方位告訴自己有敵人,叫他挑一個解決。「不過我倒是知道你們剛才在桌上擺的門道,酒杯一齊下扣是指一同動手、互相交換小碟子是兩邊包抄,接下去不用我講了吧?」
展昭在入開封府之前算是綠林豪客,江湖黑話、暗號、密語他全摸了個精通,就連極少數人在用的手法他也略知一二,他天生就對解謎這事敏感,也算是一種才能吧?
「你小爺我剛好是奇門遁甲的能手,你們這幾個王八蛋藏在哪裡能不曉得嗎?」白玉堂柔柔的語氣使人不寒而慄,這是他玩弄對手的一貫做法,俗話說會叫的狗不會咬人,但這套說法卻完全不能套用在他身上,若他是狗、絕對是那種咬住就不會放,而且非得撕扯的讓對象皮開肉綻為止。
這飯館的建構正是兩層四面五角、能在這裡動轉的陣勢只有五五梅花樁和四四龍門陣兩種,而梅花樁的起始位置是北面轉東,不過北面有個廚房屬火、北也屬火、火相太旺與梅花樁的木相剋,白玉堂馬上判斷不可能擺梅花樁,那只剩下龍門陣而已。龍門起始西、以東偏西為輔,西屬水、東屬風,相輔相成,厲害無比,若要破陣就得搶先機,所以他才對西方動手。
「你們是誰派來的?」展昭問。
不過沒有人答腔。
「你這麼問,會有人回答才怪。」白玉堂冷笑著望向那群東倒西歪的埋伏,「你們給本小爺聽好了,現在我會一直問你們問題到我高興為止,如果不回答或是你的回答讓我不滿意,我就用這個……」他亮出匕首,「切下你身上的某個部位……當然啦!你們可以不用說沒關係,當你們都變成支離破碎的屍塊時,自然就不用說話了。」
白玉堂看有人露出懼色,心想再加把勁就可以逼問出來,但此時展昭卻道:「白玉堂,算了吧。」
「你說什麼?」白玉堂怒道。
展昭真的覺得,一個人生氣時,也能夠如此艷麗,實算上天下奇聞了吧?他搖了搖頭,喚來正縮在一旁發抖的掌櫃問:「你們這裡的地保是誰?」
「是……是西街第三間的胡大永……」掌櫃顫著聲。
「甚好。煩你請地保將這幾人押送離此處最近的縣衙拘留,沒有武昌案院的指示不准放人,若問誰說的,就提開封府展熊飛。」展昭邊說、邊打手勢叫白玉堂稍安勿躁。
白玉堂氣鼓鼓的,可是卻只待在一旁。
「您是……展大人?」掌櫃不可思議的問。
「是。」展昭點頭。「你這店子砸了什麼,回頭請縣衙賠給你,也說是我說的。」
「哼、這點小錢自己出不起嗎?」
白玉堂走近,拍了櫃檯,當他提起手、一錠亮晶晶的紋銀坎在木頭裡,掌櫃看著眼睛都發直了。
「我是白玉堂,你要叫我白大人。」白玉堂說。
掌櫃急忙稱是。
展昭又暗嘆口氣,他發現自己跟白玉堂在一起的時候經常在嘆氣,除了無奈還是無奈。無奈白玉堂的自負高傲、無奈他的作風殘忍、無奈他老愛跟自己爭強鬥勝、無奈……大概還有一些別的,不過他暫時想不出來了。
兩人等地保來到,又吩咐了一些話,這才離開客店。

走不了多久,白玉堂的性子開始發作了,他說:「姓展的,你最好給我解釋清楚,方才為何攔著我?」
「因為沒有必要讓你跟那群人浪費口舌。那是襄陽王的人,」展昭聳肩,「最近襄陽王招募到一個能人,精通機關什麼的,襄陽王的沖霄樓原本只是普通的樓閣,最近卻開始大興土木改造,王官雷英美其名是設計者,但實際上幕後卻另有其人。我叫你饒過他們並不是因為同情,而是必須讓他們以為我們還不知道他們的底。萬一真叫你給逼問出來了,那襄陽王就會改變計畫,到時事情就會比現在要複雜的多。」
襄陽王是當今真宗皇帝的弟弟,君山七十二旱寨、三十六水寨全屬襄陽王封地,依靠山勢,前有龍、後有虎鎮守,擁兵自重,誰也奈何不了他。若不是當初智化定計盜九龍珍珠冠,再由艾虎栽贓,皇上才有警覺襄陽王欲謀反之事,不過襄陽王勢力日漸坐大,手下能人甚多,要是再不想辦法解決,大宋江山可能得顛覆了。
白玉堂聽著,原本還微微點頭,但到後來卻叫道:「好啊!沖霄樓內擺門道的事情,怎麼就沒告訴我?這消息是誰去打探回來的?我找他算帳去!」
展昭道:「沖霄樓內擺什麼東西都還不清楚,消息是沈仲元捎來的,你也別惱。我們的任務可不是管沖霄樓如何,而是先找出殺手組織,逼他們不可以再對兩位大人下手才是。」其實、先前是他故意隱瞞有關沖霄樓的事情,以白玉堂的個性,若知道那樓裡全都是奇門遁甲之類的陣勢,一定會因為技癢而忍不住跑去探個究竟,倘出了什麼不測可就糟了。
「兩儀天下是誰派來的難道你猜不到?」白玉堂擺了展昭一眼,從袖口中掏出白絲,束起髮來。
「襄陽王啊。」展昭知道白玉堂接下來即將要說的話,他連嘆氣的力氣都已經消失殆盡。他和白玉堂是為了打探三天前分別刺殺包拯與顏春敏但卻未遂的刺客,這才很難得的跨縣聯手,因為根據從未出錯過的小諸葛沈仲元捎來的情報,這兩批人其實是同屬於一個組織,不過沈仲元又說這批組織的人要一網打盡是不可能的,至於原因他沒說。
「你還有點腦袋嘛!」白玉堂頭一甩,銀瀑似的髮流瀉而下,「所以我們要阻止兩儀天下現在有兩條路走,一、宰了襄陽王……」白玉堂不理會展昭已經擰起的劍眉,「二、直接殺去兩儀天下的根據地。」
「駁回。」展招很乾脆的回絕白玉堂的提議。「理由一、襄陽王府戒備森嚴,你根本進不去,就算進去了也是死路一條,如果你不想再看到顏大人哭的淅瀝嘩啦就請不要這麼做,理由二、我也很想殺進兩儀天下的總壇,問題是如果你知道在哪裡的話麻煩你告訴我好不好?」
「很好,那我們這次的追查根本就是笑話。」白玉堂甩著袖袍。「乾脆一開始就你待你的開封、我待我的武昌,你服侍你的包大人、我照顧我的顏大人,兩不相干才叫輕鬆。」
「怎麼會沒用?我們出來追查就是要讓兩儀天下有個警惕,不敢輕舉妄動,而且這是一種拖延,近期內你四哥和智化正訂下計劃要揭襄陽王的底,再過一陣子,襄陽王都自顧不暇了,哪還管的了殺手組織的事情,沒了老板,他們還為誰賣命呢?」展昭解釋著。
「我們是打游擊的?」白玉堂突然明白了,難怪顏春敏當初吩咐自己務必跟姓展的好好配合時似乎是在隱瞞些什麼,原來是這種吃力不討好,最後也沒啥功勞領的爛工作。
「可以這麼說。」展昭扭著自己的腕骨,一下子不小心弄的太用力,痛的他瞇起眼,「我知道你會不高興,不過這也是工作的一種,反正這陣子我們就各逞其力,殺手來一個是抓一個,來一雙擒一雙,就拖延到把襄陽王翻過來為止。」
「為什麼就找我們?」白玉堂不滿的問。
「其實這也是重責大任嘛!大人的安危也是很重要的,雖然聽起來是有點像誘餌……」展昭陪著笑臉。
至於真正的原因是『抽籤』抽到的,當初智化分派工作時就說需要兩人牽制殺手組織,原本歐陽春自願,但智化說要讓歐陽春跟自己去詐降君山,之後剩下的人就抽籤,原本白玉堂當時就已屬武昌府,但不知是誰太熱心連他的籤都一起做了,最後發表的結果糊裡糊塗就成了『展昭』與『白玉堂』兩人得去和殺手組織周旋。
智化還取笑這叫『貓鼠一窩』,接著又很幸災樂禍的提醒:『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什麼的。雖說白玉堂已為顏春敏護衛,但恰巧襄陽王這案與武昌、開封都有牽連,剛好讓他倆去辦。
「既是這樣,顏春敏那小子幹什麼不老老實實的告訴我原因?」白玉堂犯著嘀咕。
「你也知道,顏大人平時氣勢在你面前就矮一截,他既愛護你又怕惹你不高興,這才沒跟你說呢!」展昭回答。
對顏大人來說,白玉堂是他心目中最重要的人,那種已經到了瘋狂程度的愛護除了當事者毫無感覺外任誰都看的出來,不過也沒人敢當著顏春敏的面提起這種事情就是了。
「說就說了嘛!我是他手下,難道我還敢罵他不成?」白玉堂完全沒有自覺自己受寵程度的道著。
「倒不是怕你罵啦……」展昭苦笑著打哈哈。
「那是什麼意思?」白玉堂追問。
「嗯……喔、我口渴了,前面有茶棚,幫我討杯茶喫好嗎?」展昭顧左右而言他的轉移了話題。
「你是豬啊!剛吃飽了又要喝水!」白玉堂對於自己剛才的問題似乎也豪不在意的模樣,嘴上嘮嘮叨叨,往路邊茶棚走去。
展昭將手攏在袖裡,望著白玉堂娉婷的背影搖頭。
如果白玉堂的個性不要那麼刁鑽、不要老愛和自己爭、不要……展昭想到這裡,卻又自問道:倘若白玉堂沒有那麼些個缺點,那白玉堂還算不算是白玉堂呢?

「白大人,您回來啦?辛苦您了!」把守的侍衛恭敬的向白玉堂打招呼。
展昭溫和的跟守衛點點頭,跟著白玉堂進了府邸。
府中打掃的很清潔,沒有多餘的裝飾,一切以儉樸為主,就連下人們似乎也不太多。展昭四處瞧了一下,感覺這裡跟開封府很相似,連嚴謹的氣息都如出一轍,所以顏春敏為包拯門生這事還真不是說假的。
「白大人,你可回來了,咱們大人這幾天就光是念著您呢!」一個差役手上晃著鎖板,遠遠瞧見白玉堂便大聲招呼。「早有人去通報了,快去見大人吧!」
「知道啦!真囉唆。」白玉堂撇嘴,轉頭跟展昭道:「跟我去見那小子嗎?」
「這是自然,既然到這裡,怎可不去拜會大人?」展昭笑道。心想白玉堂對顏大人果真沒大沒小,口裡直叫『那小子』的,但顏大人大概完全不在意吧?
白玉堂領著展昭,東拐西彎,繞過擺放檔案的房間,正穿過長廊時,一個溫文的聲音喚道:「展昭?你怎麼在這裡?」
「啊、瞧我還真沒記性,公孫先生也調任武昌府了呢!」展昭一回頭,只見公孫策一身青布衣,手上捧著一堆書冊,跟以往在開封工作時的狂熱模樣絲毫未差。
「你眼中只有白護衛呀!哪還記得我呢?」公孫策眨眨眼,尖瘦的臉上透著戲謔。
「公孫先生千萬別這麼說啊,我展某人哪敢忘記你?等會兒咱們去喝兩杯,敘敘舊可好?」展昭知道公孫先生是開玩笑,所以只微笑著回應。
「好、你請,我就去。」公孫策狡獪的勾著唇,很媚、與他的眼神一樣。
「一言為定。白玉堂也來嗎?」展昭問。
「你們自己去吧!我可累了。」白玉堂攏著頭髮,一扭身。「姓展的,你不是要去見大人嗎?快走吧、別打攪公孫先生辦事。」他不喜歡公孫策,這種『不喜歡』與對於展昭的『討厭』是完全不同的類型,對公孫策的……比較接近『厭惡』。
聰明人一向討厭聰明人,白玉堂很聰明,而公孫策更是聰明人中屬上頂尖的類型,那細長的眼,不管是瞇起或是睜開,都像可以看透一切似的叫人害怕,這種人很危險,比殺氣還要叫人恐懼的氣味,那是屬於死者的氣息。
「嗯、那就等會兒見了。」展昭道。
公孫策自若的抱著那疊文件,一個轉身,回到他的檔案房裡了。

「就是這裡。」白玉堂指指前頭的木門。
看來這門後就是顏案院辦公的地方,展昭又想起開封,包大人有時後也是徹夜未眠的在書房裡頭辦公,蠟燭燃燒的香氣混合著墨水與紙張獨特的味道,他與公孫先生長伴大人左右,隨時討論案情,這也不可不謂另一種愜意。
「玉堂!」
砰的一聲,顏春敏從書房匆忙的走出來,連帽冠都歪斜在一旁。「你回來啦?你有沒有受傷?辛苦你了!」
展昭在一旁瞧著,覺得好笑,真認為顏春敏寵白玉堂實在是寵的有點過火,便乾咳了聲抱拳道:「在下開封府展昭,拜見案院大人。」
「咦?你是展昭?」顏春敏仰起秀氣的小臉,仔細的審視展昭起來。
展昭身材修長,高過顏春敏幾乎有一個頭,
「正是。在下奉包大人之命前與白玉堂一起追蹤殺手集團,不料卻意外受了傷,想借貴府休養生息幾天,不知大人允許否?」展昭恭敬的垂首問。
「你是包老師的手下,又是玉堂的朋友,本府當然歡迎,你就放心的在這裡養傷吧!有什麼事情儘管向下面人吩咐就是。需要替你請大夫看傷嗎?」顏春敏的聲音細嫩,有些像小孩子,就連臉蛋也稚氣未脫,不過以他這種年齡卻當上案院一職,顯然也非省油的燈。
白玉堂聽見顏春敏說展昭是他的朋友,心裡有點不自在起來,不過礙著大人官銜的面上,他也沒說些什麼。
「不勞大人操心,在下的傷自行調理即可。」展昭忙說。
「嗯、那就這樣吧。」顏春敏說畢,眼神直望著白玉堂。
展昭知道顏大人急著找白玉堂說些體己話,也就識趣的告退出去了。
他跨出門時不慎被門檻給撞了腳指,疼的差點叫出來,加上他心裡頭從初見到顏春敏的那一瞬間,就好像有什麼東西壓在自己心口上,悶的很,很莫名其妙的感觸。莫非自己是在不高興嗎?可是沒有理由啊?
他信步踱到後花園的亭子裡坐下,他手上的傷口痛的像火在燒,若不是自己知道只有手骨裂開,筋脈受損不嚴重,他會覺得自己大概以後都無法再用手了。他凝視著從手肘到手腕、再從手腕到手指一圈圈整齊的包匝,這不是請大夫包的,而是白玉堂包的,當時他還真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那個時候的白玉堂很專注,似怕包錯一點般、專注的讓自己一直望著他的側臉入了迷。
他是知道白玉堂生的很好看,從初見到他的時候就意識到了,那種美是渾然天成的嬌與媚、陶瓷般的白色肌膚,會讓人有想一親芳澤的衝動。公孫策的皮膚也很白,但那種白卻是病態的蒼白,像是多年不見天日似的。
對了、一親芳澤?這是一個正常人會對同性朋友產生的遐思嗎?
不……那是因為白玉堂實在是長的太漂亮的關係。
不過、那是純粹在欣賞而已……等等、在他所認識的朋友中,也有幾個很漂亮的男人啊,公孫策是偏執邪媚、沈仲元是深沉麗質、智化是精明瀟灑、丁兆蘭是雍容華貴、丁兆惠是活潑可愛,還有剛才所見到的顏大人則是稚嫩纖細。
白玉堂是不一樣的──展昭的腦中突然冒出這句話。
白玉堂的美是……很高傲的、是帶著永不示弱的態度還有不可一世的自信。
所以?
『所以什麼?』展昭知道這是個很直接卻又不得不迂迴婉轉去回答的問題。
「展昭、你的手怎麼了?」
展昭嚇了跳,忙抬起頭來,原來是卷不離手的公孫策。
「嗯……受了點傷,不過不礙事的。」展昭苦笑道。然後將如何與白玉堂追蹤、遇敵、又遭偷襲的事情概說了一番。
「你的手還是讓我看看吧。」公孫策搖著頭,接過展昭的手,從指尖輕按到手肘。他精通各家醫術,舉凡觀脈、針灸、推拿、抓藥、開方無一不精,只是開封府中人人身強體壯,會特別有傷想找他醫治的人不多,使他一身才華大多無武用之地。
展昭被公孫策一弄,痛的咬牙,公孫策取出甘草片讓展昭含著,好使他舒服點。「你這傷幸好是有讓我看,否則就廢定了。」
「不是只有骨頭裂了?」展昭皺眉。
「可是你的骨頭發炎,很快的就會爛到骨髓裡頭去,到時就就算筋脈還連著也沒有用。你一定是覺得外傷好的差不多了,內傷就沒去注意對吧?」公孫策在說這些話時,仍帶著一貫的微笑,好像有那種『反正是死道友又不是死貧道』的意味在,不過他真正的情緒,卻是誰也瞧不出來的。
「可以治好嗎?」展昭望著自己的雙手,口中的甘草似也嚼出了澀味。
「若是不可以治,我也不同你講了呢!」公孫策笑道。「不過我有個疑問,希望你能老實的回答我。」
「願聞其詳。」展昭一聽能治,自然高興,忙點頭。
「你的傷會變成如此嚴重,完全是因為受了三次傷害之故,你第一次被飛錐刺進手臂中時,就應該知道自己的手骨已經裂了,要是再繼續運動的話,難保不會筋脈具斷,可是你仍舊奮力的握緊劍,等待那青衣人自動湊上劍尖,你提劍時又是第二次傷害,最後青衣人整個撞上劍,力道有多大相信你是最清楚的,這是第三次傷害,你很幸運,手筋沒當場廢掉,不過你的骨頭斷裂情形比你自己想像的還要嚴重好多倍,你的骨頭並沒有裂的很平整,剛才我摸你的手就是要確認斷折的位置,像這種情況,我會稱之為『複雜性骨折』。」公孫策頓了下,又繼續說:「剛才我所說的,你應該很明白吧?」
展昭點頭。
「我想問的是,你為什麼在第一次受傷之後,還要拼了命的去殺死青衣人呢?你當時是詐死,應該有更好的機會等那青衣人靠近,再殺之……不是嗎?」公孫策的目光,飄向亭子的尖頂。
「我沒有下一次機會。」展昭回答的很快、很坦率,「若要等那名青衣人再靠近我一次,可能白玉堂不是受傷、就是死了。當時那滴雨雖然是個意外、但對白玉堂來說卻是個足以令他致命的危機,我不得不做、而且也不後悔。當時我完全沒想到我以後會怎麼樣,例如說手會廢掉會是會死掉什麼的,我只知道我不能讓白玉堂陷入危險。」
公孫策的表情有點奇特,他望著展昭的眼神很妙,硬要說是讚賞倒不如說是錯愕展昭的回答。
最後他說:「人的一生中,能夠找到一個值得自己用性命去保護的人,那樣也就夠了。有時候這樣的事情得靠直覺來判斷,就像我第一眼看見包拯的時候,我就知道這個人是我這輩子唯一的主子,就像太監郭槐對於太后的那種深刻感情,足以替那個人生……或是死去。」
展昭愣了。他沒見過這個樣子笑著的公孫先生,那不是叫人猜不透、摸不清的笑容,那是一種極為孩子氣,卻又非常成熟的笑,這種表情太真,太執著。
「『無怨無悔』這四個字你聽說過吧?」公孫策歛起剛才的笑,換上普通的戲謔,「這是男女之間常常起的誓,不過能夠真正做到的人並不多,那並不是已經失去理智的瘋狂愛情,能夠遵守這四的字的人必須保有清楚的思考、他要很明白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然後犧牲奉獻。這是對於自己所認定的那個『特定對象』的尊敬。」
「公孫先生,你講的好深。」展昭有點茫然。他腦袋裡有東西黏糊糊的攪動、手很痛、剛才悶著的感覺卻越來越強烈。
「像有抓住什麼了嗎?」公孫策開始替展昭推拿手骨。
「我不知道。」展昭忍著像被針刺到指甲裡頭的疼痛,勉力說著,「頭裡頭好像有人打了幾個結,現在拆不掉,去想的話就好像會越來越複雜。」
「無法思考的話就乾脆什麼都別想。」公孫策好容易接起了一塊小指骨,「如果是沈仲元的話,一定會批評我說的是假道學。他是旬子性惡理論扭曲後的崇拜者,事事以利益為優先考量,一旦談到感情層面的話,他都會說那一切都是虛偽不實的東西。」
「……應該……不是那樣吧?」展昭已經痛到差點就說不出話來,不過他迫切的需要一些東西能讓自己分散對於痛覺的注意力。
「我也覺得不是。你知道墨子的兼愛為什麼會失敗?」公孫策望著展昭忍痛的表情,感覺挺有趣的。
「為……什麼?」展昭問。
「因為那種理論已經失去了人性。你無法愛你的鄰居如同愛自己的兒子,人很自私,但那是天性。不管愛上誰都一樣,為了一個比較重要的,你只好放棄另一個。」
公孫策的理論,一直在展昭的腦海裡打轉,但他仍然不確定自己是否真正的理解了什麼東西。
也許一切都只是自作多情的幻覺罷了。

無論何時看著雨滴落下,心情都不會太好。歐陽春聽著窗外的雨聲、夾雜秋燕啁啾,不禁擔心著在這種陰濕的天氣裡頭,出任務去的好友們會不會因為一個不小心滑倒還是什麼的,而中了敵人的詭計。他一向喜歡出太陽的日子,那與他的個性相符,很光明正大。
淅瀝淅瀝的聲音,與一種很輕微啪答啪答的踏水聲融合在一起,好像那種踏水聲是故意配合著雨滴落的聲響,又好像是雨聲刻意替踏水聲打拍子,這顯示來人輕功極佳,如果歐陽春的內功不好、大概就聽不見了。
歐陽春的脊背像繃緊了的弦,隨時蓄勢待發。那聲音確實是朝著自己房間的方向過來的……
「歐陽大哥,是我呀。」若有似無的柔聲,從歐陽春的窗邊傳進來。
「仲元嗎?」歐陽春緩緩吐了口氣。
「嗯。」又是輕柔飄邈的聲音。
「快進來吧!」歐陽春忙開了窗戶,「別佇在外頭淋雨啦!怎麼挑這時候來?」
沈仲元沒有撐傘,長長的烏絲有意無意的掃過歐陽春的臉,伴隨著一種桂花般淡雅香氣與細小的水珠,輕巧巧的躍進歐陽春房裡。
「我是來通知你一下……那個展小貓……受傷了。」沈仲元杏眼一勾,拖長了語調。
「展昭受傷?」歐陽春急了,「你不是跟那幫殺手有交情嗎?怎麼容得……」
沈仲元打斷歐陽春的話,「那個傷了展昭的人不是組織內的人,因為那個組織知道展昭不好對付,而且一旦傷了展昭,又難保我不會找上他們,所以……他們花錢請了一個善用飛錐的人去對付展昭和白玉堂。基於老規矩,若不是組織裡的人親自動手,就算是我也沒辦法拿他們如何,不過我已經小小的警告過他們了……」
「那他們兩個現在怎麼了?」歐陽春急問。
「白玉堂沒事,展昭手上帶傷,正在顏案院那裡休養。」沈仲元說著,退下濕漉漉的外衣,但顯然水漬早已滲透到裡頭去了。
歐陽春順手脫下自己的外掛遞給沈仲元,「穿上吧!小心受風寒。」
沈仲元也不歐陽春客氣,接了就穿上,「至於襄陽王那裡……他最近越來越重用我,這讓我有機會進到沖霄樓內觀看有關機關的佈置,裡頭的機關非常巧妙,依著五行八卦的方位而改建,外圍的四個門會隨著時辰的變化而轉動,樓有三圍,中圍有八個門,內圍有十六個門;有七層,每層的機關都不同,同樣的、樓內階梯每三個時辰移動一次,可說是千變萬化。樓的最頂層放著一份盟單,盟單內寫著與襄陽王同謀的反叛者名冊。」
沈仲元本為歐陽春的舊識,為人機警深沉而且成府頗深,但對北俠歐陽春卻是十分佩服,當初歐陽春拜託他到襄陽王那裡當臥底,他也二話不說就應允了。
歐陽春聽後,沉吟道:「也就是說,若要扳倒襄陽王,就得先破沖霄樓?」
「不、對於沖霄樓還不能太過於輕率,待我再探清楚些再說,而且在大舉進攻襄陽王府之前,還得先讓君山歸降才行。萬一魯莽行事,則很有可能腹背受敵功敗垂成。」
「說的對。」
一種與沈仲元的軟聲溫語截然不同的類型的慵懶聲音從歐陽春的房門外傳來,只見一個黑衣清峻的的男子開了門,卻只靠在門板上。
「智化……」歐陽春的神情開始不自在起來。
「喔……是智化哪……好久不見了。」沈仲元雖然臉上是笑著的,但眼裡卻很明顯的閃著敵意。
「自然是我。」智化像是對於沈仲元凌厲視線渾然未覺的答道。
「你聽到多少?」沈仲元瞇起眼問。
「你問歐陽哥哥啊?」智化一臉閒適。
「從仲元你一進來開始吧,他就在外頭了。」歐陽春不擅長說謊,也不願意欺騙。即使知道他說了實話可能會傷了這個老朋友,因為這代表著沈仲元的功夫不如智化。
沈仲元的臉色坏變,智化此時揚起的笑容像是在向他昭示著『我贏了』。
「智化,別誠心逗仲元了,他辛苦替咱們帶情報來,謝他還來不及呢!」歐陽春忙打圓場。
「哼……」智化撇著嘴,目光一飄,死盯著沈仲元身上那件歐陽春的外衣。
「有人酸溜溜的……嗯?」沈仲元一隻手,很自然的按上了歐陽春肩頭,這個動作無疑對智化是一種挑釁。
歐陽春一看兩人情形不對,才要發話,偏偏智化的手上早已套上鋼爪,張牙舞爪的朝沈仲元撲去。
「你們別……」
「你閉嘴!這是我和這傢伙的事!」智化沉聲道。他最氣的,並不是沈仲元老是藉故糾纏歐陽春,而是明明喜歡的就是別人,卻總愛搶別人東西的那種『只是為了好玩』的心態。他還氣一點,就是歐陽春那種曖昧不明的態度,這傢伙對誰都好,但到底是要拒絕或是兩者擇其一,他完全沒有說清楚。
沈仲元倒沒料到智化說動手就動手,閃躲的有些狼狽,手上被抓了三道血淋淋的紅痕。
「死狐狸!竟敢傷我!」沈仲元捂著傷口倒退幾步,咬著牙從懷中取出銀蛇軟鞭,咻咻咻舞成鞭花。
雙方都在找空隙想趁機進擊,智化的鋼爪適合貼身肉搏,他武功來自異域,出手方位與中土武功有很大不同,抓、撕、扯、勾,一招招既蠻卻精,像是非致人於死命不可;沈仲元持銀長鞭,舞動時週遭一片銀光,不但眩人耳目,也有先聲奪人之效。鞭上還有倒刺,凡被捲上非皮開肉綻不可,他鞭法嚴謹,可攻可守,一時之間,智化也沒能破銀網,兩人僵持不下。
正當兩人鬥的起勁時,突然智化正往前劈出的鋼爪卻像坎在石頭縫中的,完全無法動彈,而沈仲元的情況也是一樣,他的銀蛇鞭也像在哪裡卡住似的,往回抽時紋絲不動。
「算我求求你們吧!現在是我們同心對抗外敵的時候,不要同著鬧了。」歐陽春皺起眉,由他臉上的表情看來,一向性子溫厚的他,脾氣也被挑起來了。原來智化的鋼爪被歐陽春的手指拑住,而沈仲元的軟鞭七吋處,也被他擒個正著。
「歐陽大哥,快放開,有倒刺的!」沈仲元眼睛尖,已經看到歐陽春的掌上有血跡。
「除非你們別再打了。」歐陽春板起臉。
「好、我數三下,一齊撤手。」智化冷冷的道:「一、二、三。」
鏗一聲、夾雜著一陣叮噹作響,智化的鋼爪斷了兩根、沈仲軟鞭七吋上的倒刺全部碎在地上。歐陽春怕兩人假裝撤手,卻可能再度鬥個不休,索性使了暗勁,先掐斷鋼爪、再捏碎倒刺,也好給兩人警惕。
「姓智的!今日你弄傷我,我日後絕對會要你辛苦百倍償還!」沈仲元捲起銀鞭,恨恨的躍出窗外。
沈仲元與智化這樑子今日算是結上了,其後沈仲元盜走顏大人的節目,害智化忙的焦頭爛額之事,現在先暫且不表。
歐陽春望著隨秋風咿呀搖曳的窗子,嘆著氣說:「這可好了,仲元平時小心眼也就罷了,今天怎麼連你都這副德性?他報復心極重,日後他沒整回來是不會輕易善罷甘休的。唉……外頭還下著雨呢!萬一他受了寒怎麼辦?」
「你是真不懂還假不懂?」智化走到窗邊,栓上窗子轉過身用背倚著。「沈仲元那小子是故意擺譜給我看的,分明是想追的人追不到,這才來對你示好,等哪天你真給他弄上手、他卻又不要了呢!」
「我的天哪……你也想太多了吧?」歐陽春揉揉額,「仲元他只是來給我送個訊,誰想到你會在外頭偷聽呢?讓你聽著也就算了,你又何必故意進來惹他生氣?這只是徒生事端而已。」
其實智化精明過人的腦袋猜的沒錯,沈仲元的確是因為心上人不理會自己,心情不好所以才來找歐陽春發洩一下,至於報訊只是順便,展昭的傷有人觀照、白玉堂沒事、至於沖霄樓的內部構造又只知道了大概,說實話,這種訊息不過是節慶煙花,好看卻不中用。
「我就是不愛讓那小子碰你。」智化坦然的說。就某種程度而言,他有種比歐陽春還要直接到讓人感覺恐怖的特質。
「你啊……我是男人喔……」歐陽春無法,面對智化時他一直都是落於下風,他對於眼前這個會坦率的說出『我喜歡你』的男人,總是抱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心情,並不是說想逃開,可是也無法積極的面對。他像困在一個淺井裡,只要能爬出來就成,但卻又不願意費力氣去這樣做。
「你若是女人的話,我還不要咧!」智化環著手臂,他知道歐陽春還在逃。他往前一步、歐陽春就退一步,這種距離說近不近、說遠不遠,不過就是碰不到。但他很樂於陪他的歐陽哥哥玩這種你追我逃的遊戲,除非歐陽春喊停,然後乾脆的拒絕自己,否則鹿死誰手還說不定。
「我發誓過,以後得出家當和尚的。」歐陽春搔搔頭。
「你在考驗我的決心?」智化的目光直直勾著歐陽春。「我告訴你,你以後當和尚、我就做道士,貧僧貧道扯了個直,一起雲游四海、普渡眾生。」
「我……」歐陽春本就口拙,一時又給智化鬧了個手足無措,一個我字甫出口,卻又不知道該接什麼才好。
「拒絕我啊!」智化突然提高音量,「現在、在這裡、『拒絕我啊』!」
此時天外閃過一道白光,映的窗邊智化的臉也是一片慘白。
歐陽春吐出第一個字時,外邊巨大轟隆聲響起。

「又下雨了……」展昭坐在後廳太師椅上,雙手交疊在膝,看起來很文雅。不過那只是因為他的手現在不能亂動的關係,現在他整天得與藥氣為伍,那種味道說臭不算臭、說香又談不上,不過府裡的人的確是都不會在他身邊打轉很久就是了。
「你的手現在是不是又痠又麻?」公孫策抱著藥箱,緩緩走近。
「是啊、痠到骨子裡頭去了。」展昭皺著眉頭。
「總之你在我規定的天數內,手都不可以有劇烈動作,否則就算痊癒了,以後遇上陰雨天,就會開始痠痛。」公孫策說著,還故意輕戳了下展昭的手背,嚇的展昭差點跳起來。
「那不就像是得了風濕?」展昭邊說,悄悄將手慢慢移到離公孫策遠點的地方。
「是很像,不過風濕不會麻痺,這種傷害若留下後遺症,則會造成暫時性的手臂麻痺,雖然只有短短的一時半刻,但這種情況對你們練武者而言,是最凶險不過了吧?」公孫策將藥箱往桌面一放,「手伸出來吧!該上藥了。」
展昭聞言,只得可憐兮兮的把他好不容易移到一旁的手給移回來,他是不怕痛、可就討厭痠和癢,但公孫策上藥時會順便針灸,每次被針一扎就是又痠又麻癢,苦不堪言。
「昨天……沈仲元來找過我。」公孫策輕呼了口氣。
「咦?我怎麼不知道?」展昭悶哼一聲,一根銀針刺進他的指節。
「他喜歡爬窗子,偷偷摸摸像個小偷似的。」公孫策的臉上閃過一絲情緒,但展昭不知道那代表了什麼意思。
「他只是不想讓人知道自己行蹤而已吧?」展昭回答。
「他來跟我說有關於沖霄樓更進一步的情形,而我嫌他打探的不夠詳細,他氣著了,很快就走了,誰不知道他是藉故來找我,結果被我潑冷水。」公孫策的口氣有點類似抱怨。
「藉故找你?」展昭想了下,最後點頭說:「因為沈仲元仰慕你的才能,所以有意親近是嗎?但你又為何潑他冷水?莫非你不喜歡他?」
公孫策笑出聲,「這世上有一種人,明明就喜歡人家,卻又死都不肯表明,就連賣乖也得拐彎抹角的讓人一點也感受不到好意。你覺得這種人可能抱得心上人歸嗎?」
「應該……不大可能吧?」展昭遲疑著,「不過,這種人倒是一片真情真意,說起來還有點可憐呢。」
「你又知道他哪裡真情真意了?」公孫策挑眉。
「比起那種老是將山盟海誓掛在口上,哄的人家姑娘服服貼貼,但卻一肚子壞水的人要好上太多了,這種人一旦受到其他誘惑或是災難來襲,馬上就轉臉無情。雖然你說的那種人也許不懂得清楚表達自己的心跡,可是卻實實在在的在愛著一個人,這種情操可貴多了。」展昭望著屋簷下已經連成線狀的小水柱,有點像是有感而發。「如果一個人存心要欺騙對方,那就刻意做些對方喜歡的事情,或是順口背幾句花言巧語也就得了,但是一個明明想對對方好,但卻又費盡心思隱藏自己的好意,若說這個人不是真情真意,那裡會這樣做呢?」
「嗯……」公孫策微向上揚的眼角輕掃過展昭正望著廳外的側臉,「說的你好像很了解一樣,怎麼?你在戀愛嗎?」
「啊、沒這回事!」展昭反射性的想搖手,但卻又馬上想到自己的手還在裹藥呢,於是忙道:「我只是這麼想而已,沒別的意思。」
公孫策呼口氣,「想知道我剛才說的人是誰?」
「是誰?」展昭問,不過他卻隱隱覺得,似乎不該多問人家的私事。
「自比臥龍的小諸葛。」公孫策輕笑,但他的眼裡卻有種好漠然的感覺。
「沈仲元?」展昭不由得張大了嘴。「等等、那你說他昨天『藉故』找你……咦?這個……也就是說……應該不會吧?」
「意思是沈仲元對我有……」公孫策刻意停下來,看看展昭的表情。
「『非份之想』?」展昭很天才的接下去。
公孫策在扎針的手差點沒刺錯地方,他嘴角抽續著忍笑。「你的用詞還……真鮮。」
「先不管那個啦!」展昭脹紅臉,有點結巴道:「我的意思是很難以置信,那個……嗯……沈仲元他喜歡你啊?」
「嗯、他雖然半個字都沒有說,也很刻意的不表現出來,可是我就是知道。」公孫策說。「我看人很準,也很容易知道對方在想些什麼,有些時候我甚至可以比本人還要了解他到底想要什麼。」
「總覺得……很悲哀。」展昭垂下眼,「喜歡上男人的話……」
好像有種被拉扯般的痛覺,在他心裡慢慢編織成一種很難去形容的意念,雖然那只是很細微的念頭,但的的確確的存在著。
「你在意那種所謂的道德標準?」公孫策尖銳的問著。
「並不是那種問題。」不知為何,展昭很堅決的否決了。「你不喜歡沈仲元對吧?」
「沒錯。不過我並不討厭他,只是因為我們太像了的緣故。他跟我是同一種類型的人,偏執、狡猾、擅長算計,對於某種特定事物有狂熱的傾向,然後互相對於自己的信念有所堅持。」公孫策的言語像把利刃,精細的將所有事情分析與切割。然後、他慢慢的將身子傾向前方,靠進展昭的臉,「不過嘛……如果是你的話……」
公孫策的唇很薄,毫無血色,但是形狀姣好。帶著病態的美、眼裡閃著惑人的星與放肆的蕩。
展昭此時只想到,若是此刻沈仲元在此的話,肯定會相當不高興吧……
「有試過接吻嗎?」公孫策的聲音聽起來很柔、很舒服。他說著時的氣息,已經噴上了展昭的臉,混合著艾草與檀木的馨香竄進展昭的鼻子,造成一種足以使人暈眩的錯覺。
「沒有……」展昭茫然的搖頭。他的視線落在公孫策的唇上……有那麼一瞬間,他回想起那天與白玉堂在躲雨,金紅的火光映著他的側臉、飛揚的髮與紅豔的唇上。
展昭腦海中的意像不知不覺的在一陣如水面波紋般的同心圓中重疊、然後溶解,眼前越來越靠近的人到底是誰?
是誰呢?

(是那個一生只有一次,命中注定會狠狠愛上的人嗎?)

「……我是誰?」那人問。
(只剩下片段在閃動了……)
「白……」

『啪啦!』
瓷器落地的聲響。
展昭警覺的回過神環繞四周,只見公孫策笑吟吟的在自己面前,若無其事的擦拭著銀針。不知何時出現的白玉堂正彎腰檢拾一個摔落在地的酒盅。
「白護衛……怎麼了?」公孫策笑問。
「沒什麼、一時失手。」白玉堂緩緩的將瓷器碎片放入手中。
「喔、以後小心點也就是了。對了、我突然想起我還有卷文案待處理,顏大人急著要呢!」公孫策這幾句話說的很突兀,但理由卻聽似理所當然,然後他轉向正待離去的白玉堂「所以白護衛,你幫我把展護衛的手上藥、然後包匝,東西全部都在藥箱裡,你會做吧?」
「我為什麼要……」
白玉堂才要拒絕,但公孫策卻快他一步說:「你會答應吧?」
「我可以拒絕嗎……」白玉堂的聲音開始自暴自棄。
「呵……好問題。你替展護衛弄好後,記得把藥箱還回『我的房間』。」
公孫策說完,大步的離開後廳,只留下展昭的錯愕和白玉堂的憤恨難平。
展昭望著白玉堂,突然覺得靦腆起來,不知道該怎麼開始交談才好。剛才他失神時,想到什麼了啊?
白玉堂抿著嘴,坐到展昭身邊,開啟藥箱隨便一嗅,再挑出一黑一白兩瓶藥擺桌上。「哪個先擦?」他沒好氣的問。
「黑色。」展昭說,然後他好奇的問:「你怎麼知道是這兩瓶?」
「這幾天你身上全是這兩種味道,想不知道都不行。廢話少說啦!」白玉堂拔開黑色瓶塞,一時之間濃郁的藥草味撲鼻,他擰起眉,忍住有點想吐的衝動。噁……全是大補藥材的味道,人參、何首烏、靈芝、八仙草……
他拿起藥箱中給人上藥的細竹片,挑了藥材脂膏均勻抹在展昭手臂的各處關節上。白玉堂邊抹,才發覺了公孫策煉藥的高明之處,一般而言,藥材各自都有原本的顏色,若混雜在一起則會變成褐色或灰黑色,這瓶藥雖然是集合了各大藥材,除了氣味仍舊保留之外,在顏色上卻是一種半透明的乳白色,也不知道是用什麼方法煉製而成,但肯定不是尋常大夫能做得到的。
白玉堂好容易替展昭抹完之後,放下細竹片,拿起另一白瓶拔開,發覺裡頭裝著的是很細的白色粉末。這種白粉的氣味很特別,只覺得嗅了之後有清涼感,卻不清楚是由什麼藥材做成的。
「這個只要灑在剛才你抹藥的地方就行了。」展昭忙說。他又看著白玉堂的一舉一動入了迷,他想白玉堂應該也知道自己一直盯著他瞧吧?他會覺得自己很沒禮貌嗎?不過……他不也什麼都沒說,就放任自己望著他看嗎?
白玉堂倒了些粉末放在手心,另一隻手抓起一丁點白粉,開始細細的灑在展昭指骨上。「真希望我灑的是鹽巴。」他冷冷的說。
「我外傷已經好的差不多了,就算你灑鹽我也不會痛啊!」展昭苦笑著提醒。
白玉堂面無表情的踩了下展昭的腳背,痛的他雌牙咧嘴的。
展昭不敢再開口,不過有點想笑的衝動,正在為了一點小事情鬧脾氣的白玉堂,感覺像小孩子。
白玉堂將展昭的傷口包匝處理完畢後,迅速的將藥瓶放好,蓋起藥箱,起身準備走人。完全沒有想再多留一陣子或是想跟展昭交談的意思。
「白玉堂!」展昭望著白玉堂的背影喚著。
白玉堂停下腳步,但是沒有回頭。
「謝謝你。」展昭說。
白玉堂往前又走了幾步,最後說:「不要老是對每個人都笑的像個笨蛋一樣,噁心死了。」
展昭下意識的伸手摸摸自己的臉。
『我在笑嗎?』
他想著。
屋外的雨似乎毫無停止的跡象,冰冷卻又熱切的響著。

白玉堂粗魯的叩著公孫策的房門,當他敲到第三下時,從裡頭傳來一向溫和的嗓音。
「請進。」
公孫策坐在桌前,支著頭正在翻一本史培恩著作的『藥王論』。
白玉堂關上房門後,將藥箱碰一聲砸在桌上,不過公孫策卻沒有因此而被激怒,依然悠哉的處之於泰然。
「請坐。」公孫策抬起頭,蒼白的臉遇上白玉堂的氣勢相形之下顯的有些畏縮,但那不過是表象而已。
公孫策大約二十來歲,正該是年輕人最狂、最傲,也最有本錢囂張的歲月,但他沒有,他一直是內斂文雅的,從外表看來,他甚至很弱質、有些微病態。不過、與他有頻繁交集的人都知道,『你寧願惹火包拯、也不要去犯到公孫策』。
這點白玉堂自然相當明瞭。他雖不畏懼公孫策,但也不會沒事想去挑釁他,他知道『公孫策』與『展昭』的差別在哪裡。
白玉堂坐下,他在等著眼前的男人想說些什麼。
放下厚重的藥王論,公孫策開口道:「你怎麼會弄掉酒盅?」
「一時失手罷了。」白玉堂的回答跟一個時辰前說的一樣。
「我最近在研究一種有趣的祕術,」公孫策笑著替白玉堂倒杯茶水,「『以精治神、以神操之、精神合一』,簡單來說就是以精神來操縱對方的意志,也可以引導出對方心中的真實想法,我想呢……這法子若能行的通,以後就算不必動大刑,也能使人犯乖乖招供。」
「『攝心術』……」白玉堂咬著唇。
「也許你們武林人士是這麼稱呼的吧?」公孫策笑笑,「而剛才呢、因為你的『一時失手』破壞了我好不容易正在進行的『實驗』。」
「你想怎麼樣?」白玉堂冷聲問。他就知道,難怪這傢伙剛才對展昭……
「所以我剛才才請你幫個小忙,就算補償了。」公孫策起身,提起放在桌上的藥箱,然後收到牆上的木櫃中。
「這麼說我還得感謝你原諒我了?」白玉堂語尾上揚,顯然很不高興。
「那倒不必。因為先前聽了展護衛一番很有意思的理論,所以我心情很好,反正我已經得到我想知道的答案,那就夠了。」公孫策放好藥箱,回到原座位,拿起藥王論繼續翻閱。
「我不打擾你看書了。」白玉堂離開座位,準備出去。
「送你一個情報。」公孫策頭也不抬的說。
白玉堂停下,他的手正放在門閂上。
「沈仲元已經把展昭受傷的消息傳回開封府裡,接下來會有誰跑來武昌,你可以猜猜看……當然啦!如果你一點也不在乎的話,我這情報算是白給了。出去時門請帶上。」公孫策的語氣在白玉堂耳裡,顯的相當刺耳風涼。
「這不勞你費心。」白玉堂推開門,寒風瑟瑟迎面撲來,雨還未歇。
白玉堂走到廊外,不由得握緊拳頭。他知道接下來會到此地的人是誰,那人也是老朋友了,不過對此時的他而言,那人的身分是個天大的諷刺。
他一拳打向廊柱。

白玉堂輕輕踱回後廳,很意外的發覺展昭居然還留在那裡。他心中一緊,不再往前走,只佇立在柱後,頓時手足無措起來。
展昭正在審視自己的手臂,上頭一圈圈很密實的包匝,他用手指輕輕撫過,不過已經找不回白玉堂前刻才留下的餘溫。藥力滲進他的皮膚,一絲絲的開始奪走他的觸覺,每次上過藥後都是這樣,上藥的地方一切感官會慢慢失去,雖然可以動,但卻像行屍走肉一般;其實展昭有時會很害怕,害怕自己的手若有一天真的完全失去感覺該怎麼辦?
他擅長使劍,不過在他學會用劍之前吃了很多苦頭。他並不特別聰明,只是憑著對於劍術的一種熱情,支持他不懈的學習更高深的技巧。在多年來與敵人、朋友過招,甚至是拼生死時,他慢慢的磨練出一種獨有戰鬥神經,他知道該如何靠著身體去感覺,鍛鍊反射閃躲的能力,即使是如清風般細微的殺意,他都可以又狠又準的攫住,然後決斷的做出反應。
他的肌膚,有時候甚至取代了他的眼,當有危險靠近時,先做出反應的並不是思考,而是身體。
如果……他的手不再有感覺了呢?那被他視為第二生命的劍術又該置於何處?
展昭自嘲的想:當時拼了命去救白玉堂的時候卻完全沒有想那麼多呢!
「因為我在這裡,所以你不過來嗎?」
展昭慢慢的將雙手稍微用力的伸直,若是這個動作在他的手還有感覺時做,一定會很痛。也許這是只有毫無感覺的人才能享受的怪異特權?
「嗯……那也好。你待在那裡也……挺好的。」展昭繼續說。他知道白玉堂在,也知道白玉堂知道自己是在跟他說話的,不過他無法猜透白玉堂到底在想些什麼。是在生氣呢?還是冷淡的在看著自己受傷時的笨拙模樣?
不過展昭卻知道白玉堂此時是沒不帶著惡意的。那種望著自己背後的視線,是一種類似全然空白中的專注
白玉堂轉個身,輕輕的將背靠在柱上,展昭溫厚的嗓音讓他的心跳變的好快,他想走,但是卻沒有跨出第一步。
(或許就這樣被綁住了呢……)
「我唱歌給你聽好嗎?」展昭突然很無俚頭的問。
白玉堂的頭向後仰,然後碰上了柱子,紅色的柱子襯著他身上的白,產生一種非常強烈的視覺印象。他想起展昭的官服也是紅的,大紅的顏色像在艷陽下盛開的牡丹,若自己與他並排站在一起,到底是誰比較搶眼,卻也很難比較。
「這是上次兆蘭帶我去『豐賀樓』聽到的歌,很不錯呢!那個唱曲的姑娘年紀很小,大概才十一二歲,但是她的歌真的很好聽喔……」
此時展昭聽見衣服摩擦的聲音,他猜白玉堂會不會就這樣坐下了呢?
實際上,白玉堂是靠著柱子,緩緩滑下的,他的姿勢像猛然跌坐到地上,但卻又優雅許多,他感到虛脫,有很多情緒一下子全都湧上心頭,像是某個平衡點突然垮下,無法支撐太多的東西。
『展昭在說什麼?』
白玉堂閉起眼。
『……歌?對了、他說要唱歌給我聽……』

大江大水天自高
人生得意莫言早
是非任憑後人斷
輕舟穿向兩岸笑看山河繞
兒女情長夢醒又一朝
是誰懂得人間榮華不少
平常心看待才好
誰負誰勝誰敗又有誰明瞭
浮雲世事最難料
春夏秋冬世道有高低潮
計較太多人易老
何不共苦同歡盡興就好
人生就怕知己少

展昭的歌聲有一種江湖快意的味道,不過恩仇之類的,他並沒有特別去強調,也許他唱歌的方式就如同他的為人一樣,正直中包含著溫柔。
歌聲從白玉堂靠著的柱後傳來,歌是普通的歌、但唱歌的人可不普通,那是『南俠』、那是『展昭』。他像獨自一人只穿的單薄的衣服走在寒天冰地裡,全身不停的顫抖。
他覺得那個歌聲像在不停的刺探自己的內心,惡狠狠的逼他承認一些事情。
展昭唱完兩輪,決定起身,走向白玉堂所在的位置。他才往那個方向前進了兩步,就聽到白玉堂叫著:「不准過來!」
那聲音……有點淒厲、還有點哽咽。
「好。」展昭點頭,不過他知道白玉堂看不到自己的動作。「我就在這裡跟你談好嗎?」
「我什麼都不想聽。」白玉堂的聲音很微弱。
「關於兩儀天下的事情……」
「你根本不是要講這個!」白玉堂很快打斷了展昭的話。
展昭沉默了下,然後說:「說不定你是最了解我的人。你一直視我為勁敵,處處針鋒相對,不過我不討厭你。真的。」
白玉堂整個人縮在柱邊,將頭側著擺在膝上,他的肩膀微微的抖動,手指抓著自己身上的衣服好緊。
展昭從白玉堂不規則的呼吸聲中很輕易的知道他在哭。但他知道白玉堂即使在這種想放鬆緊繃情緒的時刻,仍然拼了命的去掩飾,這樣好辛苦,也好痛苦。
「你真的不要我過去?」展昭又問。
白玉堂搖頭。
但他忽略了一點,他在柱子後做的動作,展昭是看不見的。
展昭等了會兒,以為白玉堂的沉默表示答應,他大步跨向白玉堂所在的位置。才剛蹲下,恰巧白玉堂抬頭,一雙盈滿淚光的眼與展昭錯愕的對上。
展昭一時之間感覺好像看到了什麼『太私人』的東西,不過卻完全捨不得移開視線。
白玉堂像受到獵人驚嚇的鳥,撐起身子就要跑,展昭反射性的抓住白玉堂的肩膀,不過一陣劇痛卻從臂上襲來,他的感覺在藥效初期過後就會慢慢恢復了。
展昭皺眉的異樣表情,讓白玉堂警覺到展昭是忍著劇痛在抓住自己的,而且他知道,若是自己此時還堅持要走,那展昭也會不惜一切代價的纏住自己,那到時候展昭的手會變成怎樣,應該也可想而知。
他會因為這點事情而心軟嗎?
不會的!因為他是白玉堂啊……
他應該現在、立刻、馬上,離開這裡,遠離展昭!可是……
展昭突然一臉認真的說:「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哭,不過有時候,痛痛快快的哭出來是一件好事,有事一直悶在心裡頭會生病的。然後,我會把今天的事情全忘的一乾二淨,若我事後再提起這個事情,就叫我不得好死。」
「你……放開我吧……」白玉堂的無力的說道。為什麼眼前的這個人,總是把別人的事情擺在第一位?那是天性太良善或是身為一個強者所不自覺流露出的同情?
「我若放開,你會跑掉嗎?」展昭問。
「我如果要跑……現在的你攔不住。」白玉堂的聲音低到將近聽不見。
展昭的指頭終於離開白玉堂的肩膀,他懂白玉堂這麼說的意思,算是折衷的答應他不跑了。
「你會冷嗎?」展昭問,不過他自己卻很快的接下去說:「我會冷喔……」他又再度將雙手慢慢伸向白玉堂,「你不會跑掉吧?」也許這個舉動會激怒白玉堂也說不定,也許他會一怒之下而把自己的手打斷,也許他真的會這麼跑掉。
展昭只是在賭而已,他完全沒有把握,他開始想像觸碰白玉堂到底是什麼樣的感覺,是冰冷的僵硬,還是溫暖的柔順?他的手沒有停止,剛才觸動傷口的痛楚還附著在指尖,然後一路麻到心裡。
白玉堂沒有躲開、更沒有逃跑,當展昭的手撫上他臉頰的同時,他的淚從眼角滑到下頷,然後在要落到地上的時候,被展昭的另一隻手接個正著。
雖然那不過是一滴水,但展昭卻感覺好沉重。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悲哀?他想知道。
他走近,他有預感白玉堂真的不會再跑了,然後他以一種完全保護的姿態,將白玉堂攬進懷裡,他輕壓著白玉堂的腦後,讓他的下巴靠在自己的肩上,耳邊聽著的是不規律的吸氣聲,還有感受到冰涼涼,從自己頸側溜下去的淚。
白玉堂像個木人,只是站著,任憑淚盡情的落。他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只是至始至終他都不去承認。展昭的體溫很高、有一種讓人昏暈的溫暖,不過這種好受的觸感,現在不是他的、以後也永遠不會是。
「這樣子做……是為了所謂的……友誼?」白玉堂的頭埋在展昭的肩上,所以聲音聽起來悶悶的。
「也許你根本不當成一回事,不過我是真的拿你當好兄弟、好朋友看的。」展昭回答。他說完,感到白玉堂似乎顫了下,不過又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似的。
『再……一下子就好……這種溫度……』
白玉堂想著,他闔上眼。

「公孫先生!公孫先生!」一個衙役匆匆忙忙的敲著公孫策的房門。
「怎麼了?」公孫策輕輕的拉開門,動作輕巧的像貓。
「果然如公孫先生所料的……」
衙役話還沒來的急說完,公孫策就接著道:「來了是嗎?」
「是的、不過還多了幾個人……」
「哦?」
公孫策沉吟了下,最後說:「你就領我去看看吧。」
衙役忙點頭。

「果然是你。」白玉堂倚在門柱上,朝來者一笑。
「白玉堂……怎麼你好像沒什麼事的模樣嘛!」那人嘟起嘴,看起來很甜美可愛。
適合『甜美可愛』這個形容的男人不太多,但白玉堂眼前的男人卻絕對是萬中選一合適的過分的類型。
「只有笨蛋才會在戰鬥中受傷。」白玉堂涼涼的回應。
「展大哥才不是笨蛋!」那人像捍衛著什麼似的,馬上辯解道。
「嘴巴還是一樣壞……」一個黑衣青年也跨進廳堂,「兆惠你就別跟他計較了。」
「智兄、可是……」丁兆惠大大的眼睛用力的眨呀眨,顯然很不服氣,但是又拿白玉堂沒辦法。
「嗯、好久不見了。」智化很輕鬆的對白玉堂點了下頭。然後像個兄長般的拍拍丁兆惠的肩頭,以示安撫。
「還好啦!」白玉堂扯著嘴角,突然、一道偉岸的身影出現在廳口,讓他不由得驚訝的道:「歐陽大哥?」
「白五弟,在這還過的習慣嗎?」歐陽春明朗的笑臉一到,好像帶動四周氣息全變的溫暖起來。
「你們全為了那隻笨貓而來的?」白玉堂睨著眼,似有點兒不高興。
「當然還有為了看看咱們的好兄弟嘛!」
智化圓著場子,不料關心展昭急切的丁兆惠卻在此時問道:「展大哥呢?他傷的嚴不嚴重?我想去找他啦!」
「哼!早知道你們都是來找那傢伙的……」白玉堂冷下臉,「那傢伙在後頭花園裡,要去自己去,我不送了。」
智化剔了下眉,正待阻止,但丁兆惠一聽說展昭身在何處,馬上飛也似的溜了。
「真是急躁……」歐陽春嘆口氣。
「諸位來到這兒,還真是使本府蓬蓽生輝呢!」顏春敏從廳後迎了出來,他身子嬌小,穿上正式的官服後顯的有點滑稽,不過他是大人,自然沒人敢笑話。
跟在顏春敏後頭的是公孫策,他有禮的向眾人一揖到底。
「拜見案院大人!」歐陽春與智化依照江湖人的禮數抱拳致意。
「各位從開封遠道而來,本府已吩咐預備酒菜,請諸位移駕後花園,待本府替諸位接風洗塵。」顏春敏滿臉堆著笑容,顯然對於眾位有名有望的大俠們來到這裡而感到很高興,突然他奇怪的道:「呃……公孫先生,你不是說有三位俠士,怎麼只見到二位……」
「回大人的話,丁二俠先大人一步到後花園去了呢,想是肚餓,對於飯菜有些迫不及待吧?」公孫策說著玩笑話,化解了尷尬。
顏春敏覺得江湖人個性率直,對於丁兆惠失禮的事,也就沒放在心上了。
眾人讓顏春敏帶路,往後花園的方向走去。
此時智化低聲拉著歐陽春道:「瞧兆惠那小子真積極,哪像哪個不解風情的傢伙,有人愛還猶豫不決,推三阻四拖拖拉拉的……」
「我、我哪裡有……你就別戲弄我了吧?」歐陽春苦著臉。他最怕智化來這招,明諷暗罵嘴上就是不饒人,自己又說不過他。
「我有指誰了嗎?你這是對號入坐,心虛了不是?」智化輕哼了聲,就是不放過歐陽春,總要弄得他面紅耳赤才甘心。
「你無理取鬧。」歐陽春最後只得說了這麼句。
「是不乾不脆的人不好。」智化應著。
白玉堂不理會前頭的兩人正在鬥個沒完,兀自緊抿著唇,發洩般的踢著腳下的石磚。
酒席擺在花園中的乘風庭,展昭與丁兆惠遠遠的瞧見顏春敏一行人,忙迎上去行禮。丁兆惠本就生的可愛,笑靨如花的親熱態度,很容易就博取到年紀相仿的顏春敏的好感。幾人一同坐下,以官階最大的顏案院為上座,依次是歐陽春、智化、展昭、白玉堂,而年紀最小的丁兆惠敬陪末席。
席中,顏春敏跟丁兆惠聊天聊的起勁兒,大有相見恨晚之意。酒酣之際,智化說道:「光是喝酒,不嫌氣悶嗎?」
「智先生以為如何?」顏春敏問。
「既是飲酒,那就行酒令合著,助助興。」智化笑道。
文人制酒令,堪稱一絕,不僅要風雅,還須幽默,不僅比機靈,還拚學問。
「文鄒鄒這套我可不行。」歐陽春苦笑。
「我也不成,到時給人笑話。」展昭也附和。
「只是玩玩而已,誰也別笑話誰,這總行吧?」顏春敏愉快的說著,顯是智化的提議對了他的脾胃,躍躍欲試。
「既是這樣,就客隨主便嘛!」丁兆惠天性好玩,也不管自己會不會,都想參一腳。
「好啊、由大人起個頭,咱們輪流接下去。誰接不下去就算輸了,要罰三杯酒。」智化比了個請的動作。
顏春敏想了下,便說:「咱們當官的,最痛恨的便是犯法事兒,就以此為題,對子裡頭必須有包含觸犯律法的事兒才算合格。我先說:『持刀哄寡婦,下海劫商人』。」這夠狠了,若被官廳捉拿,少不了要在牢裡蹲上三年五載。
歐陽春搔搔頭道:「呃……『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這句更是變本加厲了,殺人放火這樣的重罪,就算不判死刑吧,也要坐穿牢底,或者刺配邊疆。
接下來論到智化,他微笑道:「『酒沾衫袖重,花壓帽簷偏』。」
丁兆惠質疑道:「智大哥,這人只是喝醉酒,並沒有犯法呀!」
智化微微一笑,「酒能亂性,他醉得這樣不成形,還有什麼事幹不出?」
「妙對!」顏春敏拍手笑道,「我先飲一杯。之後的條件更難,後接的人還得對仗才行。」
「任憑大人出便是。」丁兆惠說。
顏春敏道:「『發塚』。」
丁兆惠答:「『窩家』。」
「這倒不錯,盜墓對窩藏。」歐陽春點頭。
「該玉堂了,我出『白晝搶奪』。」顏春敏望向白玉堂,因為有點私心,所以便出的簡單些。
「『昏夜私奔』。」白玉堂悠悠的說。
歐陽春不解,便問:「剪徑的強盜大白天下手,不足為奇,可是男女私奔與盜竊有什麼關係?」
「私奔就是偷情,偷香竊玉,當然算啦。」白玉堂答道。
「說的好,」顏春敏很高興的飲了一杯,「該展護衛啦!我出:『打地洞』。」
「『開天窗』。」展昭神秘的眨眼。
「打地洞為盜可信,開天窗明明是為了房屋採光嘛,怎麼跟盜竊扯到一塊兒了?」顏春敏正等著解釋。
「如今那些貪官弄出許多苛捐雜稅,專門搜刮民財,敲骨吸髓,民間諺語將這種魚肉百姓的行為稱作『開天窗』,這叫作『大盜不盜』,頂高明頂安全的要算是他們啦!」展昭說這些話,其實對顏春敏的官職而言是大大的不敬,不過案院大人本清廉,沒做過虧心事,自然不以為忤。
「展昭這對子,恰巧讓我想起另一個好對呢!」公孫策說著,啜了口酒。
「那就快說呀!」顏春敏催促著。
「『三櫓船』可對『四人轎』。有沒有人知道其中涵義的?」公孫策的口氣,像是早就知道沒有人可以回答的出來似的得意。
「公孫先生你就別賣關子了,聽的叫人心焦。」丁兆惠吐吐舌頭。
「好好、我說就是。三櫓船用來載運江洋大盜,這就不用講了,那四人抬的大轎中坐著的老爺難道只會小偷小摸?他們更能大搜大刮。」
大家回過神來,哄然一笑。
「那麼這場比試,大家都對出對子,算誰輸啊?」丁兆惠高興的問。
「算不輸不贏,每人自飲三杯吧!」顏春敏說著,捧起酒杯說道:「我先乾為敬。」然後豪氣的一飲而盡。
「只是行酒令,未免太過無趣,咱們這有許多江湖人,不如來段武藝表演如何?」公孫策笑說。他有意讓諸位顯顯本領,於是便趁此時提出。
「這好是好,就不知眾位俠士是否同意?」顏春敏仰著小臉,堆著期盼。他一生都與儒道為伴,對於武林人士的強悍有著一種特別的憧憬與想像。
「我先來!」丁兆惠興奮的道,接著轉向白玉堂說:「白玉堂,來陪我過兩招吧!」
「哼、也不怕丟了臉?」白玉堂以一貫的傲氣回應。
「若是歐陽大哥,我還真怕他三分,但對手是你的話……那可不見得。」丁兆惠師出名門,對自己的劍術有很大的自信。
「雙方點到為止,千萬不可傷了人。」顏春敏怕見血,又擔心兩人從比試躍為拼生死,連忙這麼說。
「知道了。」白玉堂散漫的應著。
丁兆惠一個月面翻身,腳才點地,配劍抽出,嗡的一聲長吟悠然不絕,劍身古意盎然、劍尖青森森,顯是名家打造。
「『巨闕』?」白玉堂神情一凜。
「算你有眼光,這劍原本是展大哥的,不過我們交換了,他現在的配劍『湛盧』恰巧跟這是一對。」丁兆惠得意的說。
白玉堂一按刀柄,白月彎刀出鞘,這把刀原本被飛錐打壞了,但他已拿去鐵舖重新鑄過,現在光亮如新。
「光是兵器好,人差勁又有何用?」他冷笑。
「你就接招吧!」丁兆惠不加理會,叱的一聲,提劍就刺。
劍芒畢露,青光閃爍不定,劍尖忽左忽右的在白玉堂身邊出沒,丁兆惠摧動緋焰內勁,頓時劍芒威力加倍,以暴雨般的速度朝白玉堂攻去。
白玉堂腳尖一點,仗著輕功往後疾退,未拿刀的左手一揚,三顆圓石打出,分別襲向丁兆惠的頭、胸、腹。丁兆惠長劍輕鬆一劃,三顆圓石全被削成兩半落到地上,他手持神兵利器固然是優勢所在,但他目光敏銳,認清圓石來勢之準也是上乘。白玉堂像是早知道丁兆惠會破他暗器,滿臉不在乎,又是仗輕功往上躍,避過丁兆惠的兩次斬擊。
「光是會躲,稱什麼英雄好漢?」丁兆惠叫道。
「我可沒說過我是英雄好漢。」白玉堂笑了聲。然後他終於出手。「你瞧仔細了……」
刀舞。銀亮的刀網。
劍雨。熾熱的劍陣。
雙方的兵器交織著一片不和諧音。
白玉堂衣袖翻飛,像隻翩翩的白色大蝴蝶,丁兆惠氣焰高仗,一劍快似一劍,像是非得把眼前這隻刁鑽的蝴蝶給扎死在劍下。
首先是武功最高的歐陽春看出了丁兆惠的眼神不對,那種神情、不應該只是比試而已。
智化一凜,捏了歐陽春的手一把,低聲道:「要阻止嗎?」
歐陽春咬了下唇,最後搖搖頭說:「先靜觀其變再說,那有可能是兆惠對白玉堂的心結,他的劍意不純,裡頭帶著很奇怪的怨,甚至還有點兒恨。不過若事態真的一發不可收拾,我會動手的。」
「你倒明白人家的意念不單純……」智化刻意提高語尾,有點不是滋味。
「唉、你還鬧呢!這種事弄得天下皆知對你又有什麼好處?」歐陽春雖皺眉,但眼光卻沒離開過正在拼鬥的兩人,只要哪個人一出現危機,便可當下營救。
「我可沒想過什麼好處不好處的,我就愛跟你鬧。」智化的語氣中有著『反正你又能奈我何』的意思。
歐陽春搖搖頭,悄悄的將手伸出,然後握緊了智化覆蓋著袖袍的腕部。目前的他……最多也只能做到這樣為止了。
智化對於歐陽春突然伸過來的手感到不知所措,這是歐陽春第一次主動有輕微的親近舉動。他不由自主的脹紅了臉,低下頭去。
由於歐陽春正專注的盯著白玉堂與丁兆惠的戰鬥,所以很可惜的,沒注意到平時瀟灑率直的黑妖狐智化此時靦腆羞赧的模樣。
展昭的視線只注視著白玉堂一人,他很清楚的告訴自己不能再繼續這樣下去,可是卻無法克制,看著白玉堂使出的一招一式,他覺得自己已經被那種太過撫媚的動作給迷去了三魂七魄。
(雨夜中的刀舞……是那個時候嗎……)
丁兆惠的緋焰內勁此刻已達到巔峰,巨闕劍原本銅綠的色澤在內功貫穿下,竟散發著一種淡淡的紅暈。
現在巨闕劍甚至不必直接觸碰到物體,劍身的高熱只要稍微靠近,白玉堂的衣衫便出現一道道燒灼的黑痕。
白玉堂瞇起眼,將刀法改為守勢,緊守門戶,而且盡可能的不讓丁兆惠的劍與自己的刀相碰觸。原本叮噹亂響的拼鬥此時只剩下呼呼的迫擊聲與破空聲。白玉堂的刀只是普通的刀再加強一點罷了,前番刀劍相碰已經讓他的刀身上出現許多缺口,他知道若現在的情況再硬撞上,他的刀頭可能會被削掉。
「展大哥是為你受傷的吧?」丁兆惠的神態狠戾,與平時大相逕庭。
「他可以選擇讓我去死啊!不過他沒有不是?」白玉堂勾著唇,顯然是在挑釁。
兩人交談的音量不大,又伴隨著刀劍聲,除了內力深厚的歐陽春聽的真切外,就連展昭、智化都只感覺聲音模模糊糊的不是很清楚,至於完全沒有武功根基的公孫策與顏春敏就半點也聽不見了。
「像你這種傢伙……」丁兆惠大劍一揮,白玉堂側身閃過。「為什麼展大哥總是事事在替你著想,為什麼是你!」
「這我怎會知道?」白玉堂一個後仰,放出一把圓石,趁丁兆惠一瞬間眼花之際,閃到他身後,唰唰唰三刀,全攻向他頸部,迫的丁兆惠只得迴劍自救,一時有些手忙腳亂。
「只要有你在,展大哥就不對勁!從以前我就發覺了!」丁兆惠的這劍直取中宮,勢如破竹,白玉堂實避無可避,只得架刀硬擋。
這下只震的白玉堂氣血翻騰,他急中生智,一張嘴,一口鮮血噴向丁兆惠的臉面。
「玉堂!」顏春敏著急的大喊。
看見這一幕,展昭差點就衝上前去──如果不是歐陽春反應更快,及時拉住他的話。
「別插手,你瞧著吧。」歐陽春知道丁兆惠是為了展昭才會這樣,若現在讓這爭端的起原去插手的話,恐怕事情會鬧的更複雜。其實歐陽春心裡隱隱猜到內情可能不是普通的捍衛友情那麼簡單,可是也不願去加以深思,因為他本身就有個更大麻煩事在等著自己。
丁兆惠的眼裡濺了血,痛的閉上眼。
就這麼個瞬間,勝負已定。白玉堂倒轉刀把,架在丁兆惠的頸項上,白玉堂走近他耳畔低聲道:「不管展昭他當我是什麼,他只會看著我,你贏不了的。」然後他收起刀。
丁兆惠憤恨的用袖口擦去臉上眼中的血,這時他望向展昭,心裡有一絲絲希望展昭會走過來安慰自己,可是他發現了展昭他只是愣愣的望著白玉堂而已。
那種眼神望的很深很深,好似就算有人擋在展昭面前也無法阻止的專注。
丁兆惠低下頭,喃喃的唸道:「好呀……好個白玉堂……我也不會讓你好過的……」
白玉堂用手抹去嘴角的血,對顏春敏笑道:「大人、屬下獻醜了。」
顏春敏忙急急迎向前,關懷的問:「玉堂、你沒事吧?剛剛你吐血了,我……對了、叫大夫來……」
「小傷不礙事,不勞大人介懷。」白玉堂一拂袖,輕鬆自如的坐回原席,提起酒杯正待飲,卻被展昭一把給攔下。
「不准喝。」展昭很難得如此強硬的對白玉堂說話。
「我喝酒礙著你了?」白玉堂吸口氣,抓著酒杯就要往喉頭灌,展昭動作快他一步,忍痛將杯子搶到手,一口氣先喝空了。
展昭另一隻手隔著自己袖袍往白玉堂背心後一抵,一股熱氣從白玉堂背後的要穴直竄而上,他喉頭一甜,又欲漚血。展昭隨即抽回手,低聲怒道:「都這樣了還敢喝酒!你不要命便罷,顏大人還不傷心死了呢!等一下酒席散了我回頭去找你。」
「貓哭耗子!」白玉堂寒著臉。
「是真關心。」展昭回道。
智化看丁兆惠不大對勁,想過去安撫他,但丁兆惠卻仰起頭,臉上恢復了先前的笑容,甚至頗有風度的對白玉堂道:「這場比試是小弟輸了,剛才拳腳若有得罪之處,還望你海涵。」
白玉堂雖覺得丁兆惠前後態度改變的太奇怪,但既然人家都如此恭謙了,自己也不好再諷刺什麼,只得說:「哪裡哪裡,我不過一時運氣罷了。」
「諸位再來吃點酒菜吧,都涼了呢!」公孫策笑咪咪的,像沒事人般朝大家招呼。
眾人點頭稱是,回到原位。
「剛才兩位的武藝真是精采,各有各的強、各有各的精,真是令本府大開眼界。」顏春敏說著,偷瞧了白玉堂一眼,還是有點擔心他的傷勢。
「大人過獎了。」丁兆惠說。
「丁少俠不必太謙,你讓本府看了如此精采的一場武藝較量,本府還愁沒有什麼好東西可以相贈少俠呢!本府先敬你一杯。」顏春敏親自替丁兆惠斟酒,然後兩人彼此一飲而盡。
「大人,在下不才,斗膽想請大人給個彩頭。」丁兆惠眨著眼,一臉期盼。
「喔?若本府可以做到的,請盡管說不要緊。」顏春敏誠心說。
「在下想請大人做個媒。」丁兆惠笑答。
智化一聽此語就知要糟,公孫策的神色也是一凜。
顏春敏微笑道:「莫非是丁少俠看上了哪家有福氣的姑娘,想央本府說好話?」
「不、在下是替我家妹子說的。我家妹子前些日子已許配給展大哥,還以配劍交換當信物,只是展大哥總因公務繁忙而沒空完姻,在下剛才想,不如趁展大哥正在修養的期間,讓他沖沖喜,說不定傷會快些好呢!」丁兆惠很快的說著。「在下想請顏大人當主婚人,不知大人的意思……」
「這是好事啊,當然好。本府還是生平第一次給人主婚呢!」顏春敏看丁兆惠說的眉飛色舞,也很替他高興。
展昭反射的想拒絕,卻沒料到顏春敏竟答應的如此豪爽,一時無言。而且這樁婚事的確是先前到丁家拜訪時就定下的,實際上並無悔婚的理由。
歐陽春只覺得好像有哪裡怪怪的,搔了搔頭,而且這是展昭與丁家的私事,就算有什麼意見他也不好多口。
智化眼睛一轉,就知道丁兆惠在打何種主意。他望向白玉堂,有心想知道這人會有什麼反應,不過白玉堂卻毫無表情,靜靜的挾菜吃,好像眼前的一切對話全都沒有發生似的。
公孫策仍舊笑咪咪的,無法讓人猜透的程度比白玉堂猶過之。
「大人,擇期不如撞日,婚期就定在七天後如何?明天在下就啟程回墨花村打點一切,到時還想借用府裡的廳堂一用。」丁兆惠繼續說道,語氣中透著興奮不已。
「七天後?不會太快了嗎?」智化有點看不下去了,狐疑的問。
「怎麼會快?我家月華妹妹都等了一年多了,我還恨不得明天就看到妹子嫁給展大哥,也好了一樁心頭事呢!」丁兆惠固執道。
「丁少俠如此心急,也是為了妹子嘛!這樣也罷,婚期就定在七天後,等會兒我去翻翻黃曆,看哪個時辰比較好,咱們幾個人商量一下,也是助人一臂之力。」顏春敏只感到替人完婚這事既熱鬧又有趣,心裡沒多想其他的,顯然樂的很。
「是……大人好意,在下領受。」展昭抱拳,但表情卻僵著。
成親是天大的喜事、月華姑娘的人品也是人中龍鳳,當初自己不也一口氣允諾下來了嗎?但現在這種猶豫抗拒的心情又是怎麼一回事?
智化暗暗搖頭,他知道這門親事一結,會害慘的人可不只一個。
酒席散後,展昭尋到白玉堂的房間,才要敲門,卻發覺木門咿呀一聲被打開了。
「還真的傻呼呼的跑過來了呢。」白玉堂露出微笑。
他很少笑的如此溫和,尤其是對展昭。所以展昭愣了下,只得說:「我是來看看你傷的如何罷了。」
「丁兆惠那小子能有多厲害?」白玉堂哼聲。
「他有多強你我都心知肚明,你也別瞞我,兆惠的緋焰內功非同小可,被砸到可不是吐血就能了事的。」展昭沉聲道:「你要自行調理還是我助你?」
「誰要你相幫?」白玉堂回道。
「好,我在外頭就坐著等你。」展昭說著,真的撐著劍一屁股坐在白玉堂房門前。
「隨你的便吧。」白玉堂退回房內,門又咿呀一聲扣上了。
「我已經叫廚房備了退火的蓮子銀耳湯,若我不小心睡著了,你要記得自己去取。」展昭說。
白玉堂沒回話,但展昭知道他一定聽明白了。

 

「智化,總覺得兆惠他……對於展昭娶親這事,似乎熱切的過分?」歐陽春在回客房途中,將智化拉到一旁問道。
「你笨哪!你頭不是很大顆?仔細想一想好不好?」智化環著手臂,覷了歐陽春一眼。
「我的頭就算再大十倍,聰明才智也不及智先生你的萬分之一,這總行吧?」歐陽春討饒著說。他知道智化一定比他清楚內情。
「兆惠是故意的。」智化呼口氣。「因為他知道展昭對白玉堂的感覺已經慢慢的陷入一種無法自拔的情緒裡。」
「展……展昭?」歐陽偏著頭。果然他的直覺神準……
「你沒瞧見剛才展昭望著場中的戰鬥時,他只有盯著白玉堂而已。一般來說,如果拼鬥的兩人都算自己的好友的話,才不會單只看一個人呢!」智化轉頭望向歐陽春又道:「就算我與沈仲元再打一次,你也不會只看著我吧?」他故意說的雲淡風輕,「就是這麼回事兒。」
「這……就算展昭對白五弟真有個什麼……那跟兆惠又有什麼干係?」歐陽春還沒明白過來,只得繼續追問。他的個性就是直來直往不會拐彎的類型,很多情感方面的問題需要有人挑明著跟他說,他才會領悟。
智化忍不住揉著太陽穴說:「怎麼有人可以遲鈍成這樣?」
「我……我就是不知道嘛!」歐陽春覺得自己被罵的好無辜。
「兆惠非常非常喜歡他的展大哥,可是呢、南俠偏偏跟北俠你一樣是個大木頭,啥都不曉得,只一個勁的護著他的『好朋友』白玉堂,結果兆惠終於爆發了,心想自己得不到手的東西白玉堂也別想要,於是就策動這場婚事,好讓展昭無可推託,非得娶月華姑娘不可。這樣你那顆塞住腦袋開竅了嗎?」智化霹靂啪啦一口氣說完。
歐陽春被智化說的頭昏腦脹,一下子還無法完全理解,他沉默了會兒,才終於恍然大悟的拍了下掌道:「哎!喜歡人就喜歡人嘛!做什麼搞那麼複雜?兆惠也真是的,我去跟他談談好了。」
「就算你去說也無法改變什麼的。」智化搖頭,「他對展昭很執拗,而且白玉堂今個兒又故意跟他挑眼,兆惠聽不入耳的。」
「那就放任婚期一天天的逼近,然後有牽扯的人一起痛苦嗎?」歐陽春不解的問。
「那種事情……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你最好也不要插手,讓當事者自行解決。」智化突然冷然的說。
「你怎麼這麼說?不管是展昭、白五弟或是兆惠,都是咱們的好兄弟不是?現在為了這種事情而鬧了個分崩離析,豈不可笑?」歐陽春忙道。
智化一下子伸出手,揪住歐陽春的頸子。「你還不了解感情的本質……」然後他將唇欺上。
歐陽春瞪大眼,一時不知道是該推開智化、還是該……
智化緩緩的將唇抽離,帶著慵懶與蠻不在乎的神情,「這種東西可以很脆弱、也可以很堅強;它甚至可以讓兄弟手足反目,也足以顛覆整個國家社稷。」
「你……!」
「因為我們是人啊。」智化輕聲道。

公孫策做著每晚例行的公事,先將仵作呈報上來的驗屍清單分類排好,再將仍有疑點的案件提出。
他捲起文案,正待綁上絲繩,卻一不小心紙張劃破手指,他感到痛,才剛捲起的公文鬆脫落在地上。
「怎麼了?」軟綿綿的語調從窗口邊傳來。
公孫策回頭,一張比當今紅樓招牌歌姬還要妖媚的臉正在窗外笑吟吟的望著自己。
「沈大俠還真閒,襄陽王放你假嗎?還是辦事不力,被流放邊疆了呢?」公孫策彎腰拾起公文,坐回書桌前。
「說什麼鬼話!」沈仲元板起臉,躍進窗內,「我是來告訴你,沖霄樓的設計者已經被我找著了,只要想辦法擒住他,叫他盡吐樓內機關佈置,要破樓取盟單還不容易嗎?」他從袖內取出一封信箋扔到公孫策跟前。「不過那人厲害的很,要抓他最好去跟我師弟柳青借『五鼓雞鳴返魂香』,白玉堂跟柳青有交情,叫姓白的跑一趟吧!」
「知道了。」公孫收下信箋,「不過這件事要辦最快也得等七天後再說。」
「七天?」沈仲元不解。
「因為展昭七天後要娶丁家小姐,至少在這之前……讓白玉堂稍微靜一下比較好。」公孫策很令人意外的露出了若有深意的表情。
「這是怎麼一回事?」沈仲元伸手將落在額前的髮塞到耳後。
「展昭要娶親,怎麼?忌妒人家娶得美嬌娘?」公孫策呵呵笑了幾聲,「反正大概有好戲可看了。」
「你果然不是什麼好人。」沈仲元心有戚戚的道。
「彼此彼此。」公孫策理所當然的模樣好像是在接受什麼誇獎。
「我要走了,你的手指最好包一下。」沈仲元纖手一撐窗框,又翻身出去了。
「辛苦了。」公孫策有禮的說。
沈仲元的身子停了一停,最後道:「……哪裡。」

白玉堂將在八脈中遊走的真氣一一回歸丹田,深深呼氣後,胸口窒礙感才逐漸消退。丁兆惠果然不是泛泛之輩……哼!
他才剛挪動身軀,就聽見外頭叩的一聲,接下來還有『哎呀』的低呼。
該不會是那傢伙因為打瞌睡,結果去撞到什麼東西了吧?
白玉堂輕移到房門口,又聽見叩的聲響,接著展昭的聲音就傳來:「你醒了……不、呃……你沒事了?」
「嗯。」白玉堂應聲。
「啊、我去拿蓮子湯給你喝。」展昭說著,就要起身。
「不用了。」白玉堂靠在門邊說。
「可是……」
「你很高興嗎?」白玉堂沒頭沒腦的突然問。
「如果你是問我娶丁家小姐的事,那我老實告訴你,我一點也開心不起來。」展昭嘆口氣。一般人聽見那麼奇怪的問題,一定會不知其所然,但他就是知道白玉堂是在問什麼事情……
『嗯、他雖然半個字都沒有說,也很刻意的不表現出來,可是我就是知道……』
展昭突然想起公孫策的話。
他全身一震,用一種極為詫異,非常不可思議的眼神瞧著隔著他倆的那道木門,好像要把那阻隔望穿似的。
「那為何不拒絕?」白玉堂的聲音像包裹著寒冰。
「我沒有理由。」展昭回答。
白玉堂沉默了。這不是先前早就預料過的結局?自己還像個傻瓜似的問什麼呢?
週遭的空氣在兩人異常的氣氛下凝結住,這讓他有種錯覺,好像這份僵持會永遠持續下去。
「所以……」展昭終於打破僵持,他一腳踢開木門道:「給我理由啊!」
那種十分粗魯,而且像是任性的孩子隨意脫口而出的要求,聽起來卻十分誠實。
白玉堂一時之間呆愣著,他甚至對於展昭率性破門而入的行為毫無反應。
「給我你所能想到的,最真實的理由。」展昭一步步逼近白玉堂。
白玉堂沒有後退,他甚至沒有移動。
展昭的唇湊進白玉堂耳邊,僅僅半吋的曖昧距離讓兩人同時陷入一種快要窒息的幻覺。
「我沒有那種東西。」白玉堂的眼神很迷茫的望著前方,展昭的氣息在他身邊揮發,他的腦袋燥熱到幾乎無法思考,「不過……我有要求。」
按照平時,從至傲的白玉堂口中聽見有所『要求』,幾乎是不可能的事。而這個紀錄卻被展昭給打破了,但是不是值得高興還有待商確。
「你說。」展昭感覺自己的心臟跳的很響,咚咚的聲音甚至縈繞整個身體,掌心出汗,他一生中頭一次遇到這種狀況,心中不確定自己所說的一字一句是否得體,幾乎失去穩定性,很想將眼前的人抱個滿懷。
他不曉得為何會這樣,就像個在面對心儀女孩子正緊張的羞澀少年。
「只看著我,在我離開你之前。一輩子記得我。」白玉堂說的很用力,幾乎是咬牙切齒的,他的眼神過分的認真。
這已經是他的極限,像那種要求你儂我儂海誓山盟的東西他一向最不屑、也永遠不會去說、去做。但他還是極為笨拙的,表達了自己想傳達的意思,對於展昭,他真的認栽了,像這種會異常思念的心情、無端的煩躁、莫名的在意以及恨意的執著,即使極端的抗拒著,也仍舊會一直存在下去。
「……好……我知道了。」展昭苦笑著說。
白玉堂穿過展昭身邊,輕聲說:「我去廚房拿蓮子湯喝。」
待他走後,展昭才緩緩的舉起手,最後又無力的放下。

(也許他在交錯而過的瞬間,未來的分歧點就從這裡開始轉動了……)

在等待迎娶的七日間,全武昌府上下都忙的不可開交,甚至連顏春敏都親自監督佈置的工人有沒有在偷懶,貼在各處的大紅字,刺目的傳達喜氣洋洋,瀰漫著一股盲目的狂熱。好在顏春敏強調儉樸,否則按照一般婚禮的習俗,還會更加鋪張之能事。
白玉堂站在自己的房門前,瞪著貼在自己門上的大紅雙喜一會兒,然後伸手將之揭去。
「果然還是會不高興吧?」一個聲音說。
白玉堂回頭,智化提著一卷紙從廊邊走近。
「只是覺得很刺眼而已。」白玉堂淡淡的應著。
「我就開門見山的問吧,你真的願意看展昭娶丁家小姐?」智化尖銳的問著。
白玉堂推開房門,不理會智化的發問。
智化閃身到白玉堂身邊,用鋼爪扣住門板,硬是要攔下白玉堂。「我個人雖然對你的作風看不太順眼,不過在某些方面我還挺欣賞你的;你為何不給展昭多一點時間思考下一步該怎麼走?」
「嗯?我以為這件事情你不會插手?」白玉堂的手從門上放下,不過他毫無表情。
「我沒有要插手的意思。」智化乾脆的否認,「只是有時也想試圖改變一下一些原本無力變更的事。」智化的眼裡閃動著有點感傷的光。
「有時候,當個女人比當個男人要好……」白玉堂突然笑了起來,不過那種聲音聽起來很痛苦,智化知道白玉堂在逞強。
「因為女人在男人面前可以盡情釋放自己的柔弱?」智化問。
白玉堂又笑了,「因為女人可以只靠感情與直覺活下去,而男人只要還保有一分理智,就算有再多的激情也終究無法說服自己。與其在一輩子的矛盾中求生存,倒不如一次全部放棄還比較好。」
智化也笑了,然後他鬆開鋼爪。「我果然欣賞你。」
「展昭他什麼都不明白……所以,沒有必要將這種事情繼續抽絲剝繭下去。」白玉堂晃了下頭髮、深吸口氣,像要拼命抑制那種想宣洩的悸動。
「展昭會知道的,遲早。」智化篤定。
「他是很聰明,不過當他明白的那一刻,我就贏了……『我就是要他後悔』。」白玉堂很刻意、也很得意的在句末加重語氣。
「為何?」
「這個嘛……反正已經是最後了,他應該習慣我的任性了吧?」白玉堂的眼神似乎正在懷念某種過往的情景。
智化知道此刻的他是無法進入那種有如玻璃般易碎,卻毫無縫隙的氣氛中。所以他緩緩的離開了。

歐陽春手拿一疊紅色的雙喜字,望著屋上的橫樑發呆,剛才他在閒晃時被顏春敏逮個正著,於是顏春敏不由分說的塞給他那疊喜字,要他幫忙隨便貼哪裡都好。
他還有自覺自己的美術才能不怎麼樣,所以他在貼之前很猶豫到底要怎麼樣擺才好,原本想貼樑上的,可是後來轉念一想,貼那麼高根本就沒人會看的到,所以只得作罷。突然他想到,展昭的臥室到時會作洞房用,所以也應該貼幾個,因此他小心翼翼的捧著漿糊和那疊紙,匆匆的繞到展昭的房門外。
「展昭!你在嗎?」歐陽春喊。此時他嗅到房內有絲絲的酒氣。
「歐陽大哥嗎?請進來吧!」展昭的聲音由房內傳出。然後房門被拉開,一股酒氣直撲而來。
歐陽春皺眉道:「一大早就在喝酒啊?」
展昭苦笑:「不是喝呢……打開擺著而已,也不會醉。」他拍拍桌上一罈女兒紅,上頭的泥封已破,近聞更是嗆人。
「不喝酒卻又為何開?」歐陽春奇怪的問。
「原本是想飲,但甫開封卻突然想到公孫先生告誡過在我傷好之前飲不得,所以只好擺著了,想試試看這酒氣能不能把我給醉死,不過顯然沒什麼作用。」展昭嘆著氣。「歐陽大哥要喝一杯嗎?」
「不、我不喝。怪不得前幾天席上都沒見你酒沾唇。」歐陽春點頭,卻又道:「不過白玉堂與丁兆惠比試結束後,你倒是把白玉堂的酒搶過來喝了。」
展昭有點靦腆道:「歐陽大哥記性真好。因為白玉堂那時喝酒,只會加重內傷而已,他又不聽我的勸,這才將酒搶過來,一時之間也沒想太多。」
「這樣真的好嗎?」歐陽春望著手上的紅紙,卻覺得這種東西其實是包袱。
「啊……我不要緊啦!我的傷已經快好了,才一杯而已……」
「不、我不是問這個。」歐陽春打斷展昭的話。「我說話比較笨,不過我是想知道,你娶丁小姐的事情……真的就這樣了嗎?沒有其他……嗯……其他的人選?呃、我的意思是說……你難道沒有別的,心儀的對象?」雖然智化曾經要自己別插手,可是光只是在一旁看著自己的好兄弟陷入一種矛盾的悲哀中,他心裡也不痛快。
「不知道。」展昭回答的很快,語氣裡頭有種莫名的倔。
「這種事情……有不知道的嗎?」歐陽春試探的問著,總覺得現在的展昭異常的煩躁。
「我不曉得!那個人趁我還弄不清楚的時候,一下子就把我丟下了,那以前的那種態度是怎麼回事?現在叫我怎麼辦?」展昭吼叫完才發覺,自己所面對的人是歐陽春,他為自己的態度感到歉然,可是卻又無法老實的將所有問題全盤托出。
「白玉堂?」歐陽春問著智化先前提過的人選。
「對啦!」展昭反射性的答道,但卻馬上詫異的望向歐陽春,疑惑著為何他會知道。
「是智化跟我講的。」歐陽春看出展昭眼底的奇異,所以這麼回答,「他還跟我說叫我別管這檔子事,不過我是看不太下去就是了。」
展昭搖搖頭,「白玉堂他……唉、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有時候覺得他離我好遠,好像拼命跑都追不到,有的時候又覺得他好像很故意的……在誘惑我,還是其實他沒那個意思,反倒是我被迷住了呢?」
「白玉堂有表示過什麼嗎?」歐陽春把漿糊紅紙先擺在桌上,有意思想先了解情況。
「他說……要我只望著他,一輩子記得他。」展昭有些含糊的道,像個在回憶往昔的追念者。不過那明明只不過是三天前的事而已,為何會感到如此遙遠呢?
「他很勉強的說這些話吧?」歐陽春幾乎可以在腦中重現那樣的情景,不知為何,他想到智化老愛跟自己鬧的模樣,在某方面看來,這種情況也許有其微妙共通性的存在。
「嗯……那種表情不知道該算是很努力,還是該算毫無波動,我居然分辨不出來……我發覺我跟他相處了如此長的一段時間,一直拼命試著去了解他,可是似乎是做了白工,我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些什麼,他會為了一些我感覺無關緊要的事情大發脾氣,有時卻又冷靜的像塊永不溶解的冰;他的笑容很好看,可是對我笑的次數用一隻手就數的出來,我不曉得我自己怎麼了,我想現在就去找他,然後……然後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展昭趴在桌上,抱著頭苦惱的樣子其實很蠢,不過歐陽春很有同情心的沒去取笑他。
歐陽春靜靜聽著展昭已經快要近乎語無倫次的發表,他也不曉得這算是個怎麼樣複雜的結,展昭跟自己勉強算是同一類型的人,既然都頓感的話,若由自己去解讀情勢似乎很奇怪。不、展昭應該比自己好多了,至少他沒被智化罵過笨……
正當歐陽春的直線型腦袋正想到偏處時,展昭抽起桌上的一張紅紙囍字,悲傷的笑道:「你看這種東西,好風涼,自己大紅大紫就好,也不管看見的人死活。」
「顏大人叫我拿去隨便貼的,我想你房間應該還沒有,所以就拿過來了。」歐陽春知道此時不該發表任何意見,所以只撿了不相干的說一說。
展昭點了下頭,「那就……麻煩歐陽大哥了……我出去吹風。」
然後他就走了,好像不動一下的話,就覺得冷靜不下來,現在也不能喝酒,他想找點事情做,可是全府上下都在籌備婚事,他一見到那些紅紅花花的東西就渾身不舒服。
『拜託你們,全都停下來吧!』
展昭想這樣大喊,他覺得好像只有自己的時間流動是特別緩慢的,週遭的人都陷入一種喜慶的忙碌與瘋狂,那些人的臉漸漸看不清了,咧著大大的笑容跟他道喜的人卻像在拼了命嘲笑自己似的惡毒。他開始痛恨丁兆惠,幹什麼沒事跟顏大人提起婚事!然後一股內咎卻又猛烈的升起,這婚事本來就是自己親口允下的,關兆惠何事?兆惠只是疼妹妹而已,何錯之有?
他該痛恨的是他自己。

婚禮來的很快,當展昭在前頭領著花轎進府時,他正呈現一種十分茫然的積極。
他對每個來觀禮的賓客有禮的微笑,敬酒……不、是以茶代酒。這是公孫策特別交代的,他警告展昭,要是敢喝酒的話,後果就自己瞧著辦。
反正酒茶一色,也沒人瞧的出來,當他敬到白玉堂那桌時,白玉堂早喝了個半醉,連看他一眼都無,一旁正在勸的智化輕輕對展招搖了搖頭。歐陽春的心情似乎也不怎麼樣,直接拿起海碗往嘴裡頭灌,雖然是很海派的喝法,但卻抑鬱的不知道是何種情緒,沈仲元只來了一會兒,跟展昭道聲恭喜就準備走了,結果被席前的公孫策給攔下,不知到哪去密談些什麼。
這些事情展昭全都瞧在眼裡,他很冷淡的想著:這週遭的一切好像都和我沒關係……
然而這不過是變相的逃避罷了。
新娘子在洞房裡等待夫君,這又是另一番期盼的滋味,雖然她不知道自己的這種期盼,對於展昭而言,只不過是毫無欣喜之情的唯一壓力。
酒宴過後,賓客散盡,展昭在那即將離去的人群之中仔細搜索著那抹白色的身影,不過卻已蹤跡不見。他感到有東西抽痛了下,這是失望嗎?
他緩緩步入洞房,每踏一步就覺得自己的腳上好像綁了鉛塊,無法邁的很快。
終究,他還是踏入了自己的房間,此時無論是床罩、枕頭、床單包括坐在床頭新嫁娘的衣飾鳳冠,全部青一色是豔紅。
床沿的丁月華聽見展昭走近的聲響,在喜帕底下的雙頰酡紅,欣喜與嬌羞無限。
展昭感覺自己對眼前的女子一點慾望都沒有,正當他在猶豫時,聽見了一聲很柔、很輕微、很哀傷的嘆息。
在屋樑上。
展昭對丁月華道了聲:「對不起。」接著隨即破窗翻上屋頂。
這天是初三,新月彎似女子的眉。微弱的月色打在那白衣人的身上,仍無損他本身的光華,反倒使他更加冶豔的不可方物。
「為何來?」展昭問。
白玉堂醉的很厲害,眼前的展昭似乎幻化成兩三個人影在晃動,他嘻嘻的笑了幾聲,卻甩長衣袖,轉了兩個圈,輕唱道:「……輕舟穿向兩岸笑看山河繞……兒女情長夢醒又一朝……然後……嘻、再唱一次給我聽吧……」
展昭望著白玉堂一會兒,盡量壓抑住內心的激動,使自己能夠很平穩的走向他。
白玉堂突然止住了笑容,眼裡露出恐懼,「……你為什麼會在這裡?你不應該在這裡的……」
「因為想見你。」展昭在這一刻,終於懂了。
只是個很簡單的理由而已。
展昭的毫不矯飾,坦率以及堅定,讓白玉堂像被電擊般的震住,他的腦袋暈眩的很嚴重,接著身軀軟綿綿的往後倒。
展昭衝向前,將白玉堂橫抱在懷裡。
(因為想見到你喔……)

雙唇相接時所發出的細碎聲響,由頸邊一直往下延續,溫暖舒服的觸感,之後因燥熱所產生的不安,情難自禁所流露的媚態,像被一一抽取出來的蠶絲,既擁有完美的質感,然而實際上卻是最堅韌的束縛。
那並非是單方面的牽扯而已。
白玉堂直到展昭挑開他的衣領,這才猛然發覺事態已經一發不可收拾,那個原本應該在洞房中溫香軟玉抱滿懷的新郎倌,現在懷中的人卻是自己,而且剛才那個主動獻吻的人……好像也是自己?
「為什麼你會在這裡!」白玉堂推開展招,護著衣領往床頭退。
「你該不會現在才清醒吧?」展昭有點哭笑不得的問。
「我……我喝昏頭了嘛!不過這跟你沒有關係呀!」白玉堂急急的道,藏在右手袖裡的匕首已滑到手心,他預備若是展昭再逼近就動手。
「喝昏頭跑到喜房上頭唱歌?」展昭挑眉。
「我才沒有……」白玉堂反駁的語氣就連自己聽起來都很無力。
「表面上裝作不在乎,結果心裡還是很在意的嘛!」展昭拑住白玉堂的臉,他看出白玉堂的眼神正在閃躲。「洞房花燭夜故意跑到別人的屋頂上去,要是剛好在做什麼事情的話,你聽了不是也心裡不舒服嗎?搞自虐也不是這樣的嘛!」
白玉堂咬咬牙,他自己也不是故意要跑到那裡去的,他只是想,若是真聽到什麼的話,就當成一個對自己殘忍的記憶好了。
「那你上屋頂是為了把我趕跑,好讓我別妨礙你的好事啦?」他叫道。
「在你的觀念裡,為何我對你的好意只會轉成惡意?」展昭問。
「你只是想看我笑話!」白玉堂堅持道。
「如果我想要打擊你的話,就直接跟月華小姐做下去就好了啊!而且最好是發出越大的聲響越好對不對?」展昭說完,狠狠的往白玉堂的唇上壓下去。
他的唇微張,展昭趁勢使舌探入,粗暴的抬起他的下巴,讓雙方的唇摩挲的更激烈。白玉堂趁著自己還殘存一點理智時,將手中緊緊握住的匕首慢慢的往展昭的頸後滑去,在他猛力一刺時還稍微弄偏了方向,不過展昭的腦後似也生了眼睛,一揮手,打落了匕首,還順勢將他的手握住。
白玉堂好不容易待到展昭抽開唇,他喘著氣道:「你是……什麼意思?你愛跟誰相好……我才不管!」
「睜眼說瞎話,那你現在解釋一下剛才你幹嘛跑到我房頂上去?還嘆氣嘆的讓我好在意、態度讓我好迷惑、行為讓我不得不去抓住你?」展昭一把將白玉堂拽到跟前來,然後直接壓倒在床上。這裡是白玉堂的房間,充滿著一種松子與杏仁混和的淡香,一波波刺激著展昭的神經,剛才接近丁月華時的冷淡早已不復蹤影,取而代之的是熾熱的慾望,他抓開白玉堂胸前排扣後說:「今天是我手痊癒期的最後一天,不過不管那麼多了,我打算用身體記得你,這種後遺症的痛會跟著我一輩子,這樣你覺得滿意嗎?」
漫漫長夜,展昭決定要用忠於情慾的方式排解。

隔天一大早,展昭是被痛醒的,他仰躺著緩緩舉起自己的手看,明明外傷已全好了,關節各處也可以活動自如,但就是會痛,因為外頭正滴滴答答下著雨。他試著想像公孫策冷笑著罵自己的樣子,後來因為那種惡寒太過真實所以至於作罷。
白玉堂趴著的身子因感受到外在的寒冷,本能的往展昭身上靠,展昭想起昨天自己做了什麼,先是脹紅了臉,後來又大著膽子從白玉堂的頸後往下摸,原本只是很單純的想碰觸而已,但卻因為白玉堂微小的呻吟而起了另外的邪念。
「喂……白玉堂……」展昭輕聲的在白玉堂耳邊喚著。
此時的白玉堂完全沒有平時的警覺性,敏銳的神經也在昨夜的疲乏後暫時鬆弛下來,只覺得耳邊有東西在吵,大概是蚊子蒼蠅之輩的東西,他勉力舉起手往耳邊揮了揮,卻被展昭握住。
「不起來嗎?」展昭咬著白玉堂的耳朵。
「嗯……啊……好煩啊……」白玉堂慵懶的拖長聲,讓展昭的侵犯慾更勝。
「那我做就好了,你可以繼續睡。」展昭知道白玉堂現在的昏沉狀態,應該就算聽到了什麼,也是馬耳東風。
他從白玉堂的脊骨往下,一路到了仍舊濕溽的祕穴,由於昨夜留的液體根本就沒清洗掉,所以還潤滑的地帶很容易就讓他的手指竄入,而且還是一次兩根。
「唔……嗯嗯!」白玉堂的內壁受到有一下沒一下的刺激,不由得弓起身子,他叫道:「展昭!你在做什麼……嗯……」
「你可以繼續睡無所謂。」展昭欺上白玉堂的背,一副那種天塌下也處之於泰然的口氣。
「嗚啊……最好我這樣還……嗯……可以睡啦……啊……拿出來……」白玉堂咬著被子哼著。
展昭笑道:「難道不會舒服的快睡著?」
「你……給我去……啊……死!」白玉堂敏感的地帶受到撫弄,含淚顫抖著將頭埋在被裡。他無聲的吶喊著為什麼事情的發展會朝著最奇怪的方向進行?
「我記得我上次被飛錐打中,快死掉的時候你好像很傷心,那還是不要好了。」展昭一臉正經,不過嘴裡說的話似乎很像市井中的登徒子,正在調戲好人家姑娘。
他邊說,吻在白玉堂背上落下,偶爾欺負般留下細小的咬痕,然後以舌劃過,即使從背後看不見白玉堂的表情,但從滾燙的身軀上仍可清楚的感受到由體內散發出的激情。展昭輕輕的拿手包覆白玉堂發脹的慾望,粗糙的指尖在分泌出透明液體的尖端狎弄著,卻很有技巧的控制住不讓它發洩。
白玉堂抓緊被子的指節緊到泛白,他嗚咽著:「啊啊……不要……快放開……去死啦……」
即使是這種時刻,白玉堂還能想起要口出惡言,展昭想也許這真的是天性使然。
「那麼現在讓我進去應該沒問題吧?」展昭很故意的問著,畢竟能夠對白玉堂使壞的機會可能只會比歐陽春主動吻智化的情況還高那麼點而已。
「………………隨便。」白玉堂沉默良久後,終於咬著牙,一副即將赴死沙場的語調。即使自己說不,這傢伙還是會做吧?要不然昨天叫了半天也沒見這傢伙理過他一下,那既然是這樣的話,幹嘛又假裝好意的問?
「我知道了。」展昭正攪弄得手指從白玉堂的後穴中抽出,一聲對他而言根本就是摧情藥的呻吟讓他無法很斯文的將慾望貫入,由於先前就留下很多潤滑的關係,所以只要稍微有動作,馬上就會有黏液從縫隙滲出,在這種充滿著春色肉慾的畫面刺激下,展昭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力道,猛烈的撞擊讓白玉堂最敏感之處有一種好像就要被毀掉的痛苦,可是卻又被隨著抽送磨擦所產生的快意,層層堆疊上頂峰。
「啊啊……!」白玉堂的聲音快啞了,身體像被分成兩處,一端是極為興奮、另一邊則是非常疲憊,他模糊的想要是有人不知死活的問起他怎麼倒嗓的,他絕對要讓那人好看……

之後展昭待在武昌的幾天內,每晚都是在白玉堂的房間過的,不見得真的有做什麼事,甚至連接吻也很稀有,他只是想待在白玉堂的身邊,以往一定彆扭到底的白玉堂很稀奇的沒有拒絕,說不定那種充滿死亡氣味的預告從那時的兩人間就已經隱隱發覺到了吧?
丁月華不知是怨還是識趣,婚禮後的三天就跟著丁兆惠回娘家了,原本展昭以為丁月華會索性將他根本沒碰過她的事情跟她兩個哥哥說,不過看那兩兄弟的模樣八成是還被矇在鼓裡。智化好像跟歐陽說了什麼,所以歐陽春每次看到他與白玉堂走在一處,都會極力的假裝好像沒事,其實從他微泛紅的耳根就大概可以猜到這個純情的大哥到底想到了什麼。
公孫策之後在替展昭複檢手傷時,果然冷哼了聲,然後說:『以後萬一因為這種事情而死掉的話,我可不負任何責任喔!』
展昭只得苦笑。
「這樣子我到底算什麼啊?」白玉堂支著頭,趴在床上懶的動。
「如果可以的話,我還真想到你家下聘。」展昭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拿匕首切桃子,弄得手黏答答。
「有膽子你就去做啊,可是我會說不認得那個瘋子喔!」白玉堂張著嘴,像貴妃般等著展昭把桃子片送到自己嘴中。
「不過對於心愛的女孩子的話,直接娶回家是最好的吧?」展昭舔了舔手,但好像有把手弄的越來越黏的趨勢。
「那怎麼行?先不算我根本就不會、也不可能嫁給你這點好了,如果我嫁到你家,這樣我就變成偏房了耶!聽起來好丟臉喔!」白玉堂突然坐起身來,不滿的叫著。
「可是丁月華這樁婚事也不可能退呀!」展昭又遞了一片桃子給白玉堂,聲音聽起來很苦惱。
白玉堂很快的吞掉桃子,冷冷的說:「就算你可以悔婚,我也不會嫁給你喔!」
「為什麼你不是女的?」展昭開始唉聲歎氣。
「我是男的對你而言有差嗎?還不是一樣很快就『下手』了。」白玉堂冷笑著,「我告訴你,對付你這種人最好的方法就是讓你一輩子愧疚,我就喜歡看你傷心難過的樣子。」
「好好……我認了。」展昭舉雙手投降。「不管怎麼說都是我的錯,您滿意了嗎?」
「這是自然。」白玉堂仰起頭,「快點切啦!我還要吃。」
展昭開始切著另一半桃,即使是心甘情願的服侍著白『貴妃娘娘』,但多少還是參了點無奈。「我啊……說不定自從見過你之後,就被迷的神魂顛倒了……」他低下頭去,聲音輕到幾乎聽不見。
「我知道啊,因為你一直都只有看著我嘛!」白玉堂得意的應著。

在展昭和歐陽春、智化三人告別顏春敏準備啟程回開封時,展昭問白玉堂要不要一起回去,而白玉堂卻仍舊傲氣十足的道:「不必了、姓顏的小子還需要我,而你只要記得約定就行了。」
他口中所指的約定自然還是那句老話『一輩子記得我』。
展昭無奈的指著自己的手。那是每當陰雨天就會隨時隨地提醒著他的痛楚,也是最深刻的無形烙印,雖然那是自找的,不過他可從來沒有後悔過。
白玉堂笑了,他笑展昭活該,不過展昭並不知道,他離白玉堂的下一個笑容已經遙遙無期了。

『結果到最後,這種事情到底算誰贏了呢?』
展昭在回程的途中自問著。
他是得到了白玉堂的身體,不過卻丟了一生裡頭最狂野的感情,屈起指頭算一下,從他真正體驗到喜歡一個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的時候也不過只有短短半個月多,那種美好的氣氛像是華麗的蘇繡錦被毫不留情的剪子裁斷,而且連一滴可以值得悼念的血也沒有流出來。
不、也許這件事情以一般的勝負觀點來說就是錯的,本來就沒有要比賽什麼的意思在,象感情這種東西如果用太過明瞭的方式去判斷,未免膚淺。不過、說不定就是因為白玉堂的好勝心太強,以致於自己不管怎麼做,也無法使白玉堂放下傲氣坦率的來靠近自己。
如果能夠再讓自己與白玉堂相處一段時間,他或許會找到能夠明快的與白玉堂互動的最適當姿態,可是他有那種已經來不及了預感。
「如果你想留在武昌,我可以回去跟包大人陳情。」智化突然打斷了展昭的思考。
展昭只是搖頭。最後他說:「如同白玉堂現在是顏大人的重要幹部一樣,我也是包大人的左右手,我不能擅自離開崗位。現在包大人已經把公孫先生借給顏大人、已經等於自斷一臂,在這種時候,我更不能隨便放下工作不管,這樣會給包大人添麻煩的。」
「是這樣子說沒錯啦……」歐陽春抓著腦袋,可是這樣子白玉堂……
他是對這方面的事情遲鈍了點沒錯,可是他就是覺得展昭的行為很像所謂的『吃了就跑』,要是白玉堂是女人的話,他絕對是二話不說拿刀逼著展昭非把白玉堂用軟紅大轎名媒正娶回家去才是。
「喂、展昭,歐陽哥哥想問你,沒有對白玉堂『負責』的心嗎?」對智化而言歐陽春再想啥根本就是一目了然。
「咦?」展昭紅著臉,「為什麼你們……」
「我住的客房就在白玉堂房間附近而已,你們應該慶幸那時候剛好只有我在而已。」智化笑嘻嘻的說:「本來我聽到慘叫是想去救人,後來聽聲音不太對,結果明白怎麼回事之後就不便打擾了,夠義氣吧!」
「真是……多謝你喔……」展昭苦著臉。「請務必不要把你『聽到了什麼』的事情告訴白少爺喔,他要是知道了,大概會氣到瘋掉吧?」
「那月華姑娘怎麼辦?」歐陽春像突然想起還有這麼個女人似的問起。
智化暗怪歐陽春哪壺不開提哪壺,正要說話,展昭卻道:「月華姑娘現在因為我這陣子公務繁忙,所以暫時先回丁家去了,就算以後真把她接回開封,我也不會碰她。這麼說雖然很不負責任,但也只好這樣了。」
「啊……真是莫名其妙的人生,無法跟心愛的人廝守,然後很不得已的傷害別人,整天因為雜務而忙的要死,一旦可以閒下來卻又覺得很空虛。」智化望著展昭,「這是你的心情寫照嗎?」
展昭呼口氣:「不只我這樣吧?」
智化抿起唇,不說話了。
展昭回首看了眼來時之路,雖然他們才離開武昌不到三個時辰,可是他卻已經開始在想念著白玉堂了。

雪白的刀光。
仍舊是那麼美、那麼艷。
他的身邊全是敵人,目光落到他的彎月愛刀上,刀頭已折。『刀在人在、刀亡人亡』,這句話他一向奉行不踰,那現在呢?刀已毀,那人是否也該亡?
他想起剛才從東門進樓,東屬白虎、他未換夜行衣,一身白,仍屬白虎、依他生辰排列,守護星君又是白虎,一山都不容二虎了,何況是三虎?
『也許真的會死在這裡……』
他冷笑了下,沒想到一向擅長五行機關的他,竟會栽在這種小事上。額頭上的血流入眼裡、身上的傷口正淌著血,滴滴答答的提醒著他的狼狽,但仍舊勉力支持著,他是如此的驕傲,永遠不會在敵人面前示弱
「來者何人?」對方喝問。
「無名小輩不值得我奉告。」白玉堂溫柔的撫著他的刀,好像這把斷刀是無價之寶般的疼愛著。
「哼!擅闖沖霄樓者死,你沒聽說過嗎!」對方獰笑一聲,啟動機關,白玉堂所站立的位置突然朝兩旁分開,白玉堂無立足之處,身子直往下墜,連手上的那把彎刀都已經拿捏不住了。
他重重的摔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待他好不容易撐起已經殘破的身軀,等著他的,卻是一群重重包圍的弓箭手。
「白衣、彎刀、投石……你是白玉堂?」
在白玉堂已經逐漸模糊的神智中,大約猜到正在問話的人就是襄陽王。
「沒錯……」白玉堂一開口說話,大量的鮮血就從口中冒出。
「你來沖霄樓做什麼?你落到特製的銅網內,還想活著出去嗎?」
「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白玉堂恨聲道,他說完話,雙腿一軟,跌坐在地上。
襄陽王袖口一動,白玉堂知道他要下令放箭,他拼著最後的力氣從投石袋中掏出一顆圓珠往地上砸去!
那是當初他偷藏的唐門暗器『銀星』。
原本只是想留個紀念的。
白玉堂纖瘦的身軀隨著接連而來的爆炸與火光,即將帶著展昭的回憶一起埋葬在這沖宵樓底了,在這一瞬間,白玉堂記起那個他與展昭的那個單方面的『約定』,他笑出聲,在心裡想著一道對子:『今生有約』……那麼下一句該是什麼呢?
轟隆一聲巨響,爆炸所產生的颶風夾雜著特殊火藥的威力,將沖霄樓底下的八卦銅網幾乎破壞殆盡。包圍白玉堂的一群弓箭手不過是血肉之軀,全被炸的翻飛,一片片糢糊的肉塊先是彈上了天,再落到地上,伴隨著血雨。
襄陽王命大,身前有好幾個死忠的肉盾擋著,所以只被火藥炸傷了一隻手而已。不過由於白玉堂的火藥將沖霄樓的基部給弄損了,所以襄陽王的反叛大業只好暫緩,這使得開封府眾人擬定破樓計畫時,能有更充裕的時間準備。
不過這些緩衝期,卻是白玉堂燃盡生命換來的。

在展昭痛醒的時刻,歐陽春連門也沒敲,直接踹開衝進他房間。他幾乎著急的連話都講不清楚。
「展昭!我、我跟你說……」歐陽春大大的喘了口氣,「白玉堂他一個人跑去沖霄樓盜盟單,結果……結果現在一點消息也沒有,恐怕……」
「別說了!」展昭從床上坐起大叫。
歐陽春被展昭的反應給嚇到,只能望著眼前的人躊躇的沉默著,智化原本是要自己先把消息壓下來,但是他知道隱瞞不了多久。而且……他認為這件事情誰都可以不用說,但展昭卻是那個唯一不能不知道的人。
展昭垂著頭,雙肩抖動著又開始大叫:「什麼『今生有約』!為什麼那個笨蛋老是這樣任性妄為呢?一旦死掉的話……一旦死掉的話不就什麼都沒有了嗎?」
「展昭,你冷靜一點,白五弟又還不一定……」
「我知道啊!」展昭吼的更大聲,不過眼淚卻掉下來。「我知道啊……白玉堂他最相信的人是我啊!我看到他死掉影像的那一瞬間,我就知道他不會再回來了!」
「你……看到了嗎?」歐陽春盡量輕聲詢問,避免刺激到展昭。
「現在沒有在下雨,」展昭爬到床邊抓緊歐陽春的肩,「可是我的手卻好痛……好痛啊!」
「你可能只是思念過度而已,不要太擔心了……」
展昭再度打斷歐陽春的話,「好痛……只有白玉堂才會這樣開我玩笑而已,就連死掉了,也要讓我忘不了……可惡……」
歐陽春知道,展昭說的痛楚,一定不只是手而已。
也許展昭是對的,白玉堂可能真的已經……雖然展昭與白玉堂兩人實際上相處的天數光扳手指就可以數出來,但是他卻覺得,兩人互相了解的程度卻遠遠超過其他人所想像的。
展昭伏在歐陽春的肩頭上,很用力的哭泣著,那種悲鳴,就連感情一向鮮少波動的歐陽春聽了也感到鼻酸,歐陽春拍著展昭的背,問道:「剛才你說的那個『今生有約』是……?」
「白玉堂出的對子……他明明就知道下一句,可是卻不說……他一定知道我會多難過……」展昭的喉嚨一陣乾澀,已經說不下去了。
歐陽春只是默默的聽著,他也難過,只不過他知道,自己的難過跟展昭的椎心之痛比起來,大概算不了什麼。

「沈仲元帶訊來說,白五弟的屍骨已經被火化後送往君山收著……聽說他死的很慘,因為是在很近的距離直接受到炸藥波及,所以身體四處被炸的血肉模糊,在撿屍塊的時候說不定還有跟其他人的屍體混在一起……襄陽王敬重白五弟是條漢子,他的屍骨這才沒曝屍荒野。」歐陽春雖然極力的表現不那麼沉重,但一旦提起有關白玉堂的事,仍然不由自主的感到哀傷。
「不愧是白玉堂,就連死掉也那麼大手筆,跟他一起陪葬的人大概也不少吧?」智化雖然是開玩笑的口氣,但是眼中殊無笑意。
歐陽春看出白玉堂的死也對一向慵慵懶懶的智化造成了衝擊,智化也應該對於推翻襄陽王的計畫開始認真了起來,看來襄陽王可該注意點了……
「白五弟是因為顏大人的官印被襄陽王派去的刺客所盜,他一時大意,沒追回官印,自責的很……公孫先生早料到白五弟說不定會一時衝動跑去破沖霄樓想將功折罪,還特別吩咐五弟的兩個僕童要好好監視,結果白五弟反倒威脅他們絕對不可以說出自己的行蹤,之後就偷偷溜了……唉、雖然這麼說感覺對不起展昭,但是白五弟的死,完全是他自己太過於自負衝動所致,這怪的了誰?」歐陽春邊說,邊搖頭嘆氣。
「誰知道呢?也許是天意、也許是巧合,也許是因果循環,白玉堂他囂張了一輩子,就算是死去也同樣轟轟烈烈,還有一個展昭會真心真意的記著他一生一世,這樣的人還有什麼好遺憾的?」智化的語氣倒像頗為羨慕。
歐陽春點了點頭,像有所領悟。突然他問:「智化,你知道『今生有約』的對句是什麼嗎?」
「哦?怎麼大老粗今日扮起風雅來了?」智化挑著眉。
「你別管,先告訴我吧!我可是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害我一直很在意。」歐陽春抓著腦袋,原本他是想問展昭的,可是當時的那種氣氛,他想問也問不出口。
「很簡單啊、『來世續緣』啊!」智化輕鬆的回答。

「啊、是這樣啊……『今生有約,來世續緣』……」歐陽春感嘆的唸了一遍,然後喃喃的道:「這小子就連死前也不坦率,還刁鑽的賣弄謎語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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