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風暴



「喔!大高先生,您有事情嗎?如果是要找達倫的話,他今天一早就出去了。」伊萊漾著笑臉說,他心愛的蛇從他的脖子上迅速的滑到他的腳邊,頭還一晃一晃的像是在跟這個馬戲團的最高領導者表示敬意。
大高慢慢踏進帳棚內一步,然後摘下黑色禮帽,「我知道達倫有出去過,但他現在已經回來了。我是來找你的。」
「是要我想表演的新花招嗎?我最近在練習一種可以讓蛇打結然後再拆開的把戲,但是牠現在只會打一般的半結而已。」伊萊有點無奈的聳著肩,雖然他與蛇是可以心意相通的,可是說起訓練又是另一回事了。
大高靜靜的聽伊萊說完,然後才緩緩的搖頭說:「能想出新創意是很好,等你訓練完成後再將它用在表演上吧,但現在我不是來談公事的。我是來…」大高說著邊從懷裡摸出一本厚厚的書遞給伊萊,「把這個給你。」
「這是…?」依萊伸出他那連著薄蹼的手,然後接下書。
「嗯、蛇類的圖鑑,我想也許你會喜歡。」大高輕輕的說著。他原本是要說達倫覺得你會喜歡,但伊萊接到圖鑑後,心中的那股如向日葵般綻放的快樂,很迅速的流進他的腦中。他知道如果在現在說出『其實是我請達倫出意見和購買』的話,伊萊的喜悅一定會減半。
那種快樂的心情是那麼的單純和強烈,對大高而言是一種衝擊。很漂亮的顏色。在他的腦中,人類或是動物的心情是可以轉變成一種只有自己才能感受到的顏色。
熟識他的人都知道他會讀心術,但他並不是能『聽見』別人到底心裡在想什麼,他的能力是去『感受』對方的心情。不管外表再怎麼掩飾,甚至是得到奧斯卡獎的最佳演員,在他的面前都不過是個被剝下皮肉的靈魂而已。
「謝謝你,大高先生。我想不管您送我什麼,我都會很喜歡的。等一下我就跟我的蛇一起閱讀它。」伊萊將那本圖鑑抱在胸前。然後他突然想起般的說:「那有沒有達倫的禮物?」
大高沒料到伊萊會這麼問,但他隨即回答:「達倫的禮物啊…我想他的監護人應該會給他。」
真是個可愛的孩子,而且還十分體貼朋友。不過…他卻看的到伊萊心中那個一直想遮掩的『洞』。他是個不幸的孩子,像這樣擁有特異外表以及專長的人卻出生在平凡的人類家庭,但那並不能怪他的雙親,因為人類就是那樣的脆弱與悲哀,他們無法接受一個…『怪物』。
「哈哈!如果對達倫這麼說的話,他一定會馬上大叫不可能吧?」伊萊戲謔的瞇起眼,金色的眼珠放出柔和的光芒。
伊萊的脾氣一向不壞,他是個成熟又溫和的孩子,會盡自己的一切把事情做到最好。雖然說這是很優良的傾向,但他那種拼了命也不踰矩的態度,只要用心去注意,就會發現那其實是一種異於常態的表現。
「呵…那也是很有可能的。」大高在觀察伊萊時是絕不會露出任何形跡,所以他也牽動了下嘴角。「我還有事情要忙,我先走了。」
大高退到帳棚外,重新將高禮帽放回頭上。他身後傳來伊萊很有禮貌的聲音:「大高先生,謝謝你!祝你有個美好的一天。」
他用手指推了推他的單邊眼鏡,每次靠近伊萊的時候,伊萊心中的那種可能連本人都沒察覺到的寂寞就會像擴散作用般的湧向他心裡。那是一種很恐怖的黑色漩渦,像是不管得到了什麼物質上的需要都無法去填補般的深。
『想把依萊從那個黑洞中給救出來』。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居然會有這種心情。

「達倫,你今天是不是不太高興?」伊萊抱著他的寶貝蛇,腿上架著的正是大高先生送給他的彩色圖鑑。他想起今天達倫錯把生肉拿給鬼不理當作晚餐的事情,雖然那不是什麼大不了的錯誤,但那足以顯示他怪怪的。
「沒有啊。」達倫一個翻身,從吊床的一端翻到另一端,實際上他已經做這種無意義的動作好多遍了,顯然就是很煩躁的模樣。
「我們交情也有兩三年了吧?你了解我很多,而我對你也是一樣的。對我說實話應該沒有很困難才對。」伊萊微微笑著,他望著達倫躺在吊床上的身軀,心底泛起一陣感嘆。
如果自己也是正常人的話…父母會很高興的吧?他也很喜歡達倫的個性,因為他可以很忠實的表現出喜歡與討厭(對待鬼不理先生除外),雖然也會有鬧彆扭的時候,但那仍然是很好的生活方式。
「真是狡猾的套話啊…」達倫把雙手枕在他的腦袋後頭,「你還真的越來越像蛇了。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了,一想到在自己身體裡混合著那傢伙的血,就覺得渾身不對勁。」
「是很討厭的感覺嗎?」伊萊輕聲問。「像是聽到尖銳的電子音樂時的那種感覺嗎?」他偶爾也會聽音樂,通常達倫外出的時候,伊萊會請他買一兩片有趣的音樂。用的當然是兩年前聖誕節達倫送他的CD Player,但說老實話,他覺得達倫挑音樂的本事並不怎麼高明,所以常常會買到一些很吵鬧又刺耳的CD,雖然達倫總是說那樣才酷。
「不是你想的那種不對勁。我不會形容,大概是…會有點痛吧?」達倫很難得斟酌的考慮用詞,這代表他真的陷在不知名的徬徨之中。
「什麼東西會痛?手還是腳?還是你感冒了引起頭痛?」伊萊好奇的問。
「唉…伊萊,那是心情、是心情問題好嗎?並不是真的痛。」達倫說完,一下子從吊床上跳下來。
「那麼是『心痛』啦?」伊萊很直覺的接話。
「你從哪裡學會這個詞的?」達倫一臉怪異的望著伊萊。
「歌詞裡頭不是都有什麼--『可愛的女孩啊…我為妳心痛、我為妳心痛,我為妳的笑容瘋狂啊!因為我是如此的愛著妳啊!』像是這種感傷的字句嗎?」伊萊用他尖細的聲音哼了一小段歌詞,然後又問:「也就是你也是個多愁善感而且陷入愛情的少年吧?」
「……你是從哪裡做出判斷並且得到這種一點也不對的結論的?」達倫受不了般的叫著。「主角是『我』和『鬼不理』那傢伙,跟『愛』一點關係也沒有。」
「不必要急於撇清,愛也是有分很多種的。」伊萊笑咪咪的撫纏繞著他肩上的愛蛇。
「是你自己要用那種刻意曖昧而且扭曲的說法的,會被誤解也是當然的。」達倫斜著眼,有點冷酷的望著伊萊,顯然是對於這位蛇孩兒的說法很不以為然。「我要出去晃晃,你若是累了就先睡吧!還是你要陪我出去逛?」
「不了,我想把這本書看完。」伊萊婉拒著。而且…以他的容貌,要出去還得費一番手腳。
「好吧、那我出去了。」
達倫話說完,迅速的閃身出去了。
伊萊的嘴角泛出了苦笑,達倫不在的時候,他總是獨自一人的…一直都是。
他並沒有忘記他的寶貝蛇,但沒有一條蛇曾經開口跟他說話過。

伊萊起了個大早,他睡的不是很好,達倫似乎也是,昨天晚上他老是聽見吊床的繩索吱嘎的摩擦聲。不過達倫現在已經睡著了,他不打算叫他的好夥伴起床,就讓半吸血鬼男孩多睡一點吧!他想他可以先去洗衣服。
事實上…應該可以建議大高先生替馬戲團添購一兩台洗衣機的,那很方便,不過每次他和達倫認命的洗完一堆沒完沒了的衣服後總是累到忘記此事。
正當伊萊氣喘呼呼獨自搬著比他的腰還要粗的水桶時,突然感到重量減輕了很多。一隻手,一隻指節明顯突起的手幫他提起了水桶。
「怎麼只有你一個?達倫呢?」手的主人發出了優雅的低音。
「他在睡覺,讓他睡吧。他昨晚回來的太晚,又睡不好。」伊萊對大高先生露出感激的微笑,然後那麼回答著。
「該讓他工作的時候還是得把他叫起來才行。」大高輕鬆的用一隻手提著水桶,然後走到固定洗衣服的地方--伊萊與達倫帳棚的後面。
「我會的,而我打算讓達倫一個人準備晚餐。」伊萊跟在大高先生後頭,嘶嘶的笑著。
「哦?那你晚上就沒事情做啦?」大高試探般的問。
「理論上…是的。」伊萊有禮的回話。他在對待大高先生的時候,一向保持著他溫和乖巧的態度。『聽話與服從』,在他還沒有遇到大高先生之前,那是他的生存之道。
就算有意見,也得保持沉默。他已經習慣那麼做了。
「嗯…那麼你晚上要跟我出去嗎?」大高將雙手背在身後,不知怎麼的,聲音似乎變的有點奇怪。最後他又加了一句:「當然,沒有強迫的意思。」
「需要我幫忙嗎?我很樂意。」伊萊含首。
「不是請你幫忙,我的意思是…」大高生平第一次考慮措詞,該怎麼解釋才比較好讓伊萊了解他的意思,「陪我出去走走,看看外頭也是一種學習。你不常出門,對吧?」
「好的,大高先生。那麼就晚上見。」伊萊又露出了一貫的微笑。
他想起好久好久以前,他在以往的那個馬戲團中給人關著當成展示品時,有位先生牽著他的孩子站在鐵籠前看著自己。那個孩子在幾秒間就被嚇的哇哇大哭,那孩子可不知道,其實自己才是最想哭的那一個。
他拼命做出最恐怖的鬼臉,直到那位先生掄起手杖從鐵籠的縫隙中揍他為止。

不要反抗命運。因為他是蛇孩兒,從出生到死亡。一直都會是。
伊萊站在鏡子前面,穿起他最長袖子的襯衫,長到只露出一點點手指。紐約現在是夏天,他帶手套的話反而會遭人懷疑,牛仔褲倒沒問題,他有一件長到腳跟的。
「喲!很帥嘛!伊萊。」達倫灰頭土臉的從帳棚外走進來,這是因為他早上沒洗衣服而淪落成一個人煮晚餐的下場。「你已經有打算跟我出去逛街了嗎?」
「不、我在等大高先生。」伊萊拿起一頂鴨舌帽戴上壓低,直到長帽沿的陰影整個蓋住臉部為止。他原本還想戴墨鏡,不過外頭是晚上,如果戴了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大高先生?約會嗎?」達倫開著無意義的玩笑。
「如果約會的定義是這麼說的話,那我可以問你昨天跟鬼不理先生的『約會』愉快嗎?」伊萊溫和但卻又直指要害的問著達倫。
「跟你鬥嘴真是越來越沒有成就感了…」達倫垂下嘴角抱怨著。
「哪兒的話,這都是你訓練有素的成果,你該感到高興才對。」伊萊微笑著回答。
「伊萊,你準備好了嗎?」
帳棚外傳來大高先生的聲音。
「已經好了,大高先生。」伊萊彎下身去拍拍他寶貝蛇的頭,然後對達倫說:「幫我照顧一下。」
達倫從伊萊離去的背影中感受到一股單純的快樂。
那是跟自己或是其他人在一起的時候從不曾有過的。

「你討厭高處嗎?」大高伸手,將伊萊頭上的鴨舌帽提高一點。這裡是美國紐約,每個人都十分忙碌的在街上穿梭,絕不會有人會刻意觀察像這樣一個打扮普通的男孩。就算現在是攝氏三十三度的炎熱天氣,仍舊會有些染著彩色頭髮的青少年們穿著皮製長袖長褲,在中央公園中放搖滾跳著HIT-HOP。其實這種人才是最異常的不是嗎?
而且美國人通常有一種奇妙的心態,他們會將所看見不合常態的東西合理化,例如說古老魔法可以被解釋成特殊電磁波。而伊萊的鱗片只會變成特殊的皮膚病而已。該說是美利堅合眾國的居民是樂觀的詭異還是自信過剩呢?反正不管是哪一種,無人理會對伊萊反而是件好事。
「不會。只要不摔下來。」伊萊回答,然後露出可愛的笑臉。
他很喜歡這位名叫大高的團長,在馬戲團裡面,只要這位團長偶爾對他說幾句話,他的一整天就會非常的快活。而今天他第一次跟這位團長似乎可以單獨相處好一陣子,一旦意識到這一點,他的心情就不由自主的興奮起來。
因為…在那個他最痛苦的時候,伸出手來拉他一把人,就是身邊的大高先生啊…
「嗯、那麼冰淇淋呢?」大高繼續問,他又再度感受到伊萊異常愉快的心情,似乎讓他有些招架不住。他應該以更平常的態度來對待這個孩子的不是嗎?
「甜的。」伊萊直覺的反應。他記得以前被小孩子用冰淇淋砸過臉的事情,不過那甜點無罪。
「不、我的意思是你喜歡嗎?」大高只得換個方式問。
「您如果想吃的話,我很樂意替您去買。」伊萊恭敬的回答。他不喜歡冰冷,而且對於冰淇淋,他有著不好的印象存在著。不過如果是大高先生的要求,即使是馬上叫他死去他也是願意的,更何況只是區區買個冰淇淋?
「伊萊…」大高簡直要嘆氣了,他對於伊萊的全面性服從感到悲哀,跟他在一起的時候,伊萊簡直就把他當成是不可違抗的主人,而完全抹滅自身的意志。「你可以表達自己的意見的,不喜歡可以說出來沒有關係,我只是在問你意見,並不是在命令你做什麼。」
「我以為您喜歡聽話的孩子。」伊萊露出苦笑。以前他是被迫去聽話的,因為不聽話就得挨鞭子,而現在,『乖乖聽話』卻已經成了習慣,而且他在大高先生手底下做事是處於『樂於聽話』的狀態下,他從沒有感覺到這樣哪裡錯了。
「當的乖孩子是很不錯的,這個我知道,可是我比較希望你能表達出自己的想法,這樣我們之間的互動才會有進展,就像達倫跟鬼不理一樣。雖然我是把你帶回來的人,但我不是你的主人,面對我的時候不用去壓抑自己的情緒。」大高溫和且清楚的說。
「您比較喜歡像達倫那樣偶爾會胡鬧的孩子嗎?」伊萊仰起頭,用他金色的眼瞳望著這著對他而言,是最尊敬也最喜歡的人。
比較活潑…比較好嗎?如果那是大高先生的期望,那麼他會去做的。
「並不是刻意喜歡哪種類型的意思,那只是個比方。雖然說會乖乖聽話的人在管理上是比較方便的,但如果『一直』都是在乖乖聽話的情況,那並不符合人性,而且可以稱作異常。啊…當然像達倫那種三天兩頭就過一次反抗期的小孩,我想我是敬謝不敏的,那小子只有鬼不理才壓的住他。」大高說到最後,已經有點帶著玩笑的口吻,不過他對於前半段的說辭是很認真的。
「我想也是。」伊萊輕輕的笑了起來,然後他對大高先生說:「謝謝您讓我感覺輕鬆點。但我樂於接受您給我的任何指示,我的命是您救的,所以…」
「不需要為了那點小事情而耿耿於懷…伊萊。」大高很難得的打斷一個人的話,而伊萊是讓他破例最多次的人,包括有點超過的關心以及情感。
此時他想起他的老朋友鬼不理˙拉登,那傢伙對於達倫,同樣的也是首開很多先例,脾氣也收斂了不少,是否在處境上,他們其實很相像?
「我不是個正義之士,可是我對於不尊重生命的人相當反感。」大高繼續說,「我救你純粹是因為你先前待的那個馬戲團老闆是個該死的傢伙。」
「我知道。」伊萊點了點頭,沒再繼續說什麼。
大高先生平淡的說法讓他有點難受…『心痛』?達倫的感覺…也是這樣嗎?
不過不管如何,在大高先生還沒有趕走他之前,他會跟著這位他最崇拜的團長,一步一步的,繼續走下去。

 

 

 

The Old Story

伊萊每天晚上都夢見自己被關在黑色的鐵籠裡,不抱怨、聽話的待著,直到他的身軀腐爛至一堆白骨。接著連骨頭都粉碎了,粉末被風吹走,什麼也沒留下。
『這樣子大高先生會擔心的。』
有個聲音很大聲的叫著,伊萊被嚇醒,夢境結束。
他張開眼睛然後恥笑自己,『大高先生會擔心我?』,他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團員罷了。
即使如此,他還是抱著點希望在每天不得不面對晨光的時候,他盼望著有朝一日能成為在大高先生心中有些地位的人,他想著這件事情可以想到頭開始痛。
他自認為腦袋不是很好,不夠機靈,但他可以做很多事情來彌補,像是打獵到洗衣服,如果要他幫忙整理場地,雖然得花比較長的時間,不過還是可以做好。
伊萊從墊子上爬起身,然後開始準備他一整天的工作。因為他只是個小孩子,所以只能做雜務,工作不辛苦,至少比以前那種全天候供人品頭論足的參觀感覺要好的多了。
「早啊!伊萊。」當伊萊獨自提著大水桶準備洗衣服的時候,多嘴湯瑪士先生頂著他那頂兔皮破帽,神情愉快的跟伊萊道早安,然後接著用法語以及德語又說了一遍--湯瑪士先生總是這樣,喜歡用多國語言語對方談話,即使對方可能連一個字都聽不懂。
「早安,湯瑪士先生。」伊萊微笑著說。
甜食女孩梅格推著她的甜麵包車,嘟嘟嘟的走到伊萊面前,然後塞給他兩個奶油麵包以及一袋果醬。「多吃點,你太瘦了。」然後她給他一個又甜又可愛的笑容。
之後梅格與湯瑪士兩人並著肩走了,他們倆個嘀嘀咕咕的討論明天的場次要怎麼安排推銷商品比較好。
馬戲團裡的人都很不錯。伊萊感激的想著。
他還奢求什麼呢?

曾經有幾次,他試著將手伸出鐵龍的縫隙,鐵龍裡的空氣很噁心,會讓他想吐,而且他也真的那麼做過好幾次,但其實他沒有什麼東西好吐的,因為幾乎沒吃什麼東西。他趴在冰冷的鋼鐵地板上,單手掐著喉嚨,耳裡聽見自己掙扎的哭泣聲,胃液都嘔光了就換吐膽汁,那很苦,恐怖的味道從口腔擴散到整個神經末端。
他想就這樣死掉。
以前的團長拿他最自豪的粗腳狠狠的踏住他從隙縫伸出去的手。
伊萊張開眼,爬起身。毯子邊有一杯他睡前準備的水,他將水灌下肚,準備繼續睡,但他躺回軟墊卻怎麼樣也無法閉起眼睛。
他再度爬起身,蹣跚的爬到帳棚口,然後扯開繫住門的繩子,讓外頭銀亮的月光灑在身上,這才令他好過點。已經不是在鐵籠裡了,可是…
『救我。』
從來不曾說出口的話語,因為知道不會有人聽見。
「你睡不著嗎?」
高大的身影,單片眼鏡與絲質禮帽。優雅到不似人類的神態。
「咦?啊…是的。」伊萊苦笑著。
「需要我幫忙做些什麼嗎?」大高先生輕聲問。他聽見他的團員在呼救,雖然細微,但聽起來卻很痛苦,像是在夾縫中拼了命的表達出心情。
「謝謝你,大高先生。不過不用麻煩了,我只是身體有點不舒服而已,稍微休息一下就行了。」伊萊展開虛弱的微笑,然後婉拒了大高先生的好意。
給別人添麻煩是不應該的行為。
「那…好吧。你好好休息。」大高只得這麼說,然後準備轉身離去。他的團員既然都這麼說了,那他再待下去,不過是自討沒趣罷了。也許再過一陣子之後,伊萊的精神就會穩定下來。
突然,伊萊伸出手,抓住了大高先生的褲管。這個舉動是在場的兩人事先都完全沒有料想到的,不只大高驚訝,伊萊自己也被嚇了好大一跳。
『救我。』
伊萊的嘴張了張,但什麼話也沒說出口,他愣愣的想著自己突如其來的舉動,抓住大高先生的手正微微顫抖,幾秒過後,他才突然意識到大高先生擁有讀心術這個能力。
(一定…被聽到了…怎麼辦?)
「說出來,我就照做。」大高蹲下身,鼓勵般的說。「當團員需要幫助的時候,團長應該在自己所能盡到的最大範圍內給予照顧。不用覺得不好意思,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生物是可以不依靠別人來存活下去的,當然包括你和我在內。」
伊萊低下頭去,腦裡一片空白,以前從來就沒有人對他這麼溫柔過,他感動到幾乎哭出來。
「我…希望…您能…留下來陪我…我好寂寞。」
很簡單的一句話。然而這對伊萊個人而言卻是相當大的突破,第一次對人產生想去依靠的感覺,然後把思想化為具體的要求,最後說出口。
「好的,但在我陪你之前,能不能請你把手放開我的褲子?我讓你抓別的東西。」說著,大高伸手握住伊萊抓住自己的手,然後牽起他走到毯子邊,當伊萊鑽進毛毯中時,他的手仍緊緊的將伊萊佈滿鱗片的小手握住。
『放心吧。』
大高手心傳過去的熱度,彷彿這麼說著。

「喔…大高先生對你可真溫柔。」達倫聽著伊萊訴說在自己尚未來到怪奇馬戲團之前所發生的事情,發牢騷般的抓抓剛才才洗好的頭髮。
「你是在間接抱怨鬼不理先生對你不夠好嗎?」伊萊漾出笑容,而且還發出嘶嘶的低沉聲音,這讓達倫老是想到如果蛇也會笑出聲,一定也是這樣子沒錯。
「你最近是不是對我不滿啊?怎麼老說這種話?」達倫皺起臉,很認真的思考著自己這幾天是不是無意中惹伊萊不高興或是惹那條冷血動物不高興,要不然伊萊這小子怎麼老愛開他玩笑,而且玩笑的內容大部分都會牽扯到那個缺乏幽默感的吸血鬼。
「沒有啊,我怎麼會對一個半夜說夢話太大聲足以吵醒蛇,而且老無意識中大喊著鬼不理鬼不理的好夥伴有任何的不滿呢?」伊萊仍然笑咪咪的用著習慣的答題態度。
「伊萊…大高先生把你帶壞了。絕對。」達倫下了哀傷的結論。伊萊的不滿指數保守估計可能高達80﹪吧?蛇…很討厭別人吵他睡覺的。
「我有沒有變壞,我自己也不知道,但跟你比較起來,我乖多了。話說回來,大高先生以前在我睡不著的的時候會對我做很恐怖的事情,然後我就會很輕易的睡著了。現在回想起來,還真不失為一種好辦法。」伊萊拍了下手,想起過去有趣回憶般的高興表露無疑。
「什麼…恐怖的事?」達倫問。雖然牽扯到大高先生的話,想知道的心情只會有60﹪,剩下的則是因為『真的』很可能會『異常恐怖』所以不想知道。
「他會說床邊故事。」伊萊一臉神秘的說,還刻意壓低音量,活像是怕被別人聽到似的。
「那樣會很恐怖嗎?」達倫聽到答案後,差點沒笑場,但仍然假裝很嚴肅的在聽。
「很恐怖啊!」伊萊再次強調的用力點頭。
「可以具體說明一下到底是什麼地方在恐怖好嗎?」達倫問。他只覺得很詭異而已。
「故事內容很可怕,我還記的很清楚,大高先生第一次說的是一個中國古代的故事,內容是一條蛇為了報答他的救命恩人,所以便以身相許化作美女嫁給他的恩人。」伊萊說到這裡,還有點緊張的張望下四周。
「那不是很好嗎?不過我想知道那他們的小孩是從蛋裡出來還是胎生。」達倫撐著下巴說,或許生下來的小孩就跟伊萊一樣是半蛇半人吧?
「那又不是重點,重點是那條蛇後來的待遇,實在是太恐怖了,不但被酒噴、而且還要耗盡體力引來大水淹掉一間廟,最後還被打回原形,被一座很高很重的塔給壓在下面,結果他的救命恩人居然跑去當和尚也沒來救她,這不是很恐怖的一件事情嗎?如果被這樣對待的話,還不如死掉比較乾淨俐落。想想看,那座塔下面一定又黑又冷,而且又那麼重,她又整天盼著她的救命恩人來看看她,這種無盡的等待是很痛苦的。」伊萊很認真的說。
「這…的確是很可怕。」達倫有點哭笑不得,與其說是很『可怕』的故事,倒不如說是『悲傷』還來的貼切一點,不過既然伊萊說是恐怖就算恐怖吧!反正同樣身為『蛇類』,應該很能感同身受吧?
「還有還有,大高先生還說過在印度有一條蛇想吃掉大象,結果把自己的肚子撐破的故事,真是超級恐怖耶!」伊萊繼續說著在他記憶中屬於可怕類型的片段。
「……這…很恐怖嗎?」達倫忙低下頭去,避免讓伊萊看到自己唇邊所洩漏的笑意。這是好笑吧?怎麼會有那麼笨的蛇會去想吃掉一頭象?
「你要是當場聽到你就知道了,大高先生是個很細心的人,所以他講故事的時候也會把小細節說的很清楚。尤其是蛇的胃袋因為塞滿了大象的肉塊,然後整個炸掉後血肉糢糊的情景…什麼血管啦!皮下脂肪啦!甚至是腦漿全都形容的繪聲繪影…唉呀!總之就是讓人毛骨悚然到了極點。」伊萊一回想起來就不寒而慄。
「……這個…」達倫已經笑不出來了,這…這是床邊故事嗎?怎麼會如此的詭異?雖然說大高先生原本就是個很讓人摸不透的角色,但『這種』故事不會太過火了點?
「我就說很可怕嘛!但是大高先生一點都不會怕耶!他還是笑咪咪的講著故事喔!」伊萊一臉很佩服的樣子。
達倫實在是很想說:大高先生面帶微笑的講著這種故事,其實才是這整件事情最讓人感到恐懼的地方吧?還有,既然故事是大高先生自己講的,那他幹嘛怕自己說的故事啊?
「我最近聽到的是一隻關於有神奇魔力的蛇被一個暴力的少年用劍給殺死的故事,據說那條大蛇是從嘴巴裡面被刺穿的,真是恐怖,而且那個蛇牙還被硬拔下來…」
「等…等等!」達倫實在是忍不住了,於是便阻止接下來伊萊準備講用蛇牙捅日記本的那段,直接進入他從剛才一直就很疑惑問題。
「為什麼故事的主角都是蛇?」
「因為大高先生可能認為我會愛聽有關於同伴們的故事。」伊萊單純的回答。
「那…為什麼每條蛇的下場都這麼悲慘?」達倫又問。
「這是因為大高先生不希望我步入他們的後塵。」伊萊理所當然的表示。
「伊萊…」達倫拍拍眼前好友的肩膀,很難過的表示,「我真的輸給你了。」
「啊?你是說忍受恐怖故事的耐力嗎?」
雖然達倫很想說:『其實大高先生很有可能只是在耍著你玩而已』,但基於伊萊對於大高那種已經超出正常範圍的崇敬心態,所以這句話他只好和著同情之淚一起吞下肚去了。

「大高,你也知道,達倫這小子的脾氣不是普通的倔,有時候會莫名其妙的鬧彆扭,而且還企圖試探我在他足以獨立自主之前有沒有放他自由的可能性。」
鬼不理嘆著氣,然後對已經幾十年的老朋友發出抱怨。
「這我知道,但願伊萊能學到達倫令人激賞的特點,樂觀、好奇、勇於嘗試與突破。」大高坐在桃花心木的椅子上,雍容的翹起腿,擦拭著從臉上摘下的單片眼鏡。
「你怎麼不提那小子的任性、自以為是以及壞脾氣?雖然我覺得他的缺點只有在面對我的時後才會如此明顯的暴露出來。身為一個該教導他的老師,是我太失敗嗎?」鬼不理一臉正經的撫著自己臉上的疤,然後自暴自棄的開始他不曉得是第幾次的反醒。
「我也不曉得你有沒有失敗,但你可以試著回想你年輕氣盛的時候,胡鬧和亂來是那個階段的權利。」大高掛上擦好的單片眼鏡,「在我看來你已經很不錯了,至少那小子還肯跟你發牢騷或是生氣什麼的,有互動就有進一步。拿伊萊打比方吧!我只有在講床邊故事的時候,他才會真正的洩漏一些感情,而其他時刻就像個應聲娃娃,你說一句,他就做一句,從不質疑。」
「我知道你的擔心,伊萊的服從太過火,但達倫也同樣是屬於極端的例子。」鬼不理繼續搔刮自己臉上的疤,當他在思考時通常會持續這無意義的動作很久。突然,他像想起來似的望著眼前的友人問道:「你剛才說什麼床邊故事啊?沒想到你也會做這種騙小孩子的舉動?」
「那叫做『安撫』好嗎?跟騙小孩可差多了。而我最近想講跟伊萊講這個…」大高不知從哪裡掏出一本白色封皮的書,遞了過去。
鬼不理接下,才翻開第一頁,就看到上頭大大的標題:『八歧大蛇』,又翻了幾頁,顯赫的標題再度浮現了:『蛇髮魔女傳--美杜莎傳奇』。
「大高…你的興趣…真叫人不敢恭維。」鬼不理合上書本。他相信自己絕不會在達倫的吊床畔輕聲細語的講『夜訪吸血鬼』或是『吸血鬼獵人D』之類的東西。
「所謂震撼教育也是一種不錯的教學方法。」大高看來絲毫沒有罪惡感的微笑著。
『那只是恐怖故事而已吧?』鬼不理無言的想著。

「對了、伊萊,我還是覺得很奇怪耶,既然你說大高先生的故事都很恐怖,那怎麼還會很快就睡著啊?」達倫在睡前提出了疑問。
「這個啊…因為故事很恐怖,所以就會下意識的讓自己陷入什麼都聽不見的昏迷狀態,所以就一覺到天亮了啊!」伊萊解釋。
「……伊萊,你以後一定是個大人物。」達倫真誠的這麼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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